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回(2 / 2)

可惜這位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的太子,並不明白,所有需要斷尾求生的境遇,都是從一開始便出現的。

一步步發展,如果局中人不小心維護,仔細經營,再好局麵都可能走到舉步維艱、不得不斷尾求生。

但太子一路來走得太順了,身邊的朝臣宮人對他無不阿諛奉承,蘭嬤嬤與九兒這兩個仁孝皇後留下的人對他也隻會關懷備至,照顧他的起居生活,卻不會對他在前朝之事發表多少意見。

他唯一需要憂心的,便是汗阿瑪對他如何。

父子間相處,講究在一個用心、一個親近。

但康熙前些年對太子過於溺愛驕縱,縱得太子覺得在康熙麵前他可以什麼都不顧,想要什麼,隻要表露出來,最多不過使些手段給康熙見到,康熙便會將東西送到太子麵前。

同時,康熙又有太多的兒子,太子總是沒有足夠的安全感,便會忍不住對康熙索取更多,來證明——看,在汗阿瑪心裡,最重要的還是爺,你們什麼都不是。

但這是不對的啊。

尋常人家父子相處都會生出嫌隙,需要用心來彌補,何況天家父子。

在“汗阿瑪”的阿瑪之前,有一個“汗”字。

指的是舊年部落中的大汗,即便大汗,也是王啊。

何況如今,康熙坐擁江山,是為九五之尊,這個“汗”,便不知是汗王,而是帝王了。

這是更需要小心維係的感情關係。

即便皎皎,她這些年各種造作,一來仗著康熙待她與太子更不同,沒有太子對於帝位的威脅在其中,父女二人沒有直接利益對衝,比之太子,康熙親近起女兒來天然便容易、更放鬆;

二來皎皎是他長女,對康熙而言是很特彆的,他天然便傾注了比彆的孩子更多的感情;

三來二人的父女之情建立維係都處於永壽宮這個大範圍場地內,有娜仁在,康熙對皎皎總會多出幾分偏愛,也會更多流露出為人父的一麵,而不是為人皇父的一麵,因為他本就少對娜仁擺出皇帝架子,在永壽宮也隨意放鬆習慣了,這對於天家父女相處而言,儼然是難得的;

四來皎皎心中有成算、有分寸,掐著康熙心裡的底線,底牌又多,並不會真把康熙惹急了。即便有時康熙對她動了怒氣,她也有得是法子來彌補。

這四點對皇子公主們來說都是極為難得的了,偏偏皎皎占儘了,把握得當、用心維護,才有這些年眾所周知皇帝甚是珍愛視如掌珠的固倫嘉煦公主,與皇上和公主的父慈女孝。

而太子呢?

太子不似皎皎,能有娜仁不著痕跡地教導她該如何與父親相處,教她康熙的底線在哪裡,教她怎樣不斷壓低康熙對她的底線。畢竟娜仁對康熙太過熟悉了,康熙幾乎是在她眼前一步步長成的,康熙成長中的每一步,娜仁都參與過,對康熙的性子,娜仁了如指掌,教起皎皎來自然輕鬆。

太子則不然。

從前他身邊蘭嬤嬤還能在太子麵前婉轉地說上兩句,指點他在康熙麵前如何如何,但蘭嬤嬤終究隻是個嬤嬤,看事情的角度有限,能說的不多。再到如今蘭嬤嬤告老歸家,便徹底無人會與太子說這樣的話了。

端嬪待太子雖然有那個心,但她並不及蘭嬤嬤人情練達,也沒有蘭嬤嬤多年對康熙冷眼旁觀揣摩心思的機會。她對康熙不甚了解,對太子便也無從勸起。

太子妃自己在宮裡立足便很艱難了,看著是八麵威風端莊雍容,其實所有心思都用在維持自己的地位上,能分給太子的部分也幾乎與前者掛鉤,沒有多出來的心思去考慮太子與康熙應當如何如何,尋常父子應當怎樣相處。

因而……宮裡沒娘的孩子日子不好過,多半也就在這上麵了。

翻著豆蔻遞上來的文書,娜仁輕歎一聲,道:“太子這孩子,是自己把自己塞進牛角尖裡。皇上想把他拉出來,他一次兩次不動彈,皇上也不會再三拉他了。對他……皇上也是失望了吧。”

豆蔻是知道娜仁收了仁孝皇後好處的,此時一麵替娜仁添了熱茶,一麵輕聲問:“您要出麵勸勸太子爺嗎?有公主的情分在,太子爺多少能聽您兩句話。”

“然後呢?”娜仁抬起眼看她,目光中似是無奈。

豆蔻一時默然。

是啊,然後呢?

“太子這孩子如今處境不好,又把自己卡在那裡了,我勸一句兩句他能聽了,勸深了,他能聽進去嗎?若是勸深了聽不進去,那淺淺的兩句便沒有什麼用。”娜仁目光複雜,隨手掀起宮燈的罩子,引燃了那薄薄的兩張紙。

隻聽她淡聲道:“這事,不必再提了。隻當不知道吧。”

說的是太子自己給自己澆涼水,使本來隻是經了風微微有些的風寒更加嚴重,乃至如今臥床不起,高燒昏迷的事情。

沒有底氣的孩子,要怎樣引起家長的注意力呢?

病了吧。

太子當年染上天花,康熙推開所有政事日夜不離地照顧了他十幾日。這些年太子偶爾染恙,康熙也都十分著急,早年更是恨不能以身相替。

這幾年,父子二人逐漸步入僵局,偶有處在僵硬局麵的時候,太子也有故意生病打破僵局的先例。

但這樣的法子,哪裡能夠次次都用呢?

這一回是太子麾下臣子在前朝行事放肆引來康熙不滿,太子不清理自己的羽翼,從根源上解決,生多少次病,都隻能換來父子間一時的和緩。

從這一回來看,太子這招是要碰壁了。

在情理之外,卻也在娜仁意料之中的是,康熙最終還是心軟了。

他宣布聖駕回鑾,南巡終止,原因便是太子病重。

被留在京師中的太子妃得了消息焦急萬千惶惶不可終日,沒過幾日,她就接到太子命人快馬加鞭送回的信,上麵是龍飛鳳舞的“放心”二字。

但看到這兩個字,太子妃無端地心跳如鼓。

不知為何,太子分明叫她安心,她心中卻更是惴惴不安了。

太子妃手輕按在自己的心口,抿著唇,喚住驚慌失措想要去傳太醫的侍女,深呼吸幾次,壓下無端的心慌,掀起眼皮子看那侍女,似乎諷笑,“這會傳了太醫,是想替我在闔宮之中宣揚出一個為夫君身體憂心的美名嗎?罷了吧……我的名聲,已經太盛了。”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低聲喃喃念出來的,侍女聽得並不清晰,隻是有些無措,“娘娘——”

“我沒事,安心吧。”太子妃強笑笑,安撫這個自幼服侍自己的婢女,收斂起多餘的神情,笑得端莊優雅,擺出端正雍容的姿態,微微昂起下巴,挺直自己的脊背:“便是為了妍兒,我也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扶著太子爺,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我們妍兒,隻能生活在雲端上,決不能落入塵埃中。”

這話聽著無端透出一股悲意,太子妃的侍女滿眼都是無措驚慌,喊了一聲:“娘娘……”

毓慶宮中燈火通明,太子妃的後殿更是亮如白晝,一爐貢上的沉水香靜靜地焚著,香氣淡卻不散,太子妃盯著那嫋嫋的煙霧,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回京走得匆忙,娜仁舍不得江南煙雨與難得的綿綿秋雨,但康熙旨意既然下達,便不可能有轉圜之機。

楚卿對未能歸家探望父母亦頗為遺憾——因南北兩地相隔的緣故,她出嫁之後並未歸寧,本來是盼著康熙南巡,她跟著能見父母一麵的。

回京的船上,楚卿放下手中的書卷,寫滿鄉愁的詩句從前讀起覺著遣詞精妙意境極高,如今讀來,卻終於能夠感受到其中一二。

見她神情寥寥,留恒按住她的手,安慰道:“明年,咱們便去蘇州。”

“……好。”楚卿扭過來看著他,想了一瞬,便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