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回(1 / 2)

乾清宮裡,一爐提神養氣的藥香未燃過半,碗中的茶已見了底。

秋日貢茶品質比不過春茶,喝個新鮮罷了。康熙用蓋碗的蓋子撥了撥隨著茶水飄沉起伏的茶葉,淡淡地問:“你慧娘娘怎麼說的?”

四阿哥將茶碗放下,恭謹地回:“慧娘娘說小兒尚在繈褓之中,母體十月懷胎誕育子嗣,怕受不住母子離彆之苦。”

“阿姐素來心軟。”康熙目光微微柔和一瞬,複又轉眸輕輕一瞥四阿哥,神情微沉,眸光似是複雜,晦暗莫名,“你怎麼看?”

四阿哥未見局促,其實他來前心中早打好了腹稿,這會康熙所問也在他意料之中,故而答得還算從容。

“兒臣自幼蒙慧娘娘照拂,若一小兒能解慧娘娘惆悵煩悶,兒臣自然願意。小兒能陪伴慧娘娘,也算儘孝,耿氏也會願意。若是小兒哭鬨多事,叫慧娘娘心煩,不僅未能使娘娘開懷,還擾了娘娘的清靜,那便是兒臣好心辦了壞事,自然將小兒接回。”

四阿哥道:“留恒亦與兒臣長談過。”

聽出他的未儘之意來,康熙輕哼一聲,“這小子倒是會托人辦事。”

四阿哥微頓了頓,終究是輕輕勸了一句,“子嗣一事乃看緣法,終究急不得。”

康熙掀起眼皮子撩了他一眼,卻道:“你倒是看開了。你福晉……是個賢惠的。不是還有個四阿哥嗎?他生母姓什麼?”

康熙這話前言不接後語,四阿哥卻很快反應過來,怔都沒怔,迅速回答:“兒臣第四子之母出身鈕祜祿氏。”

“她官位雖然不高,好歹也是滿洲著族出身,她所出的孩子,才配被抱入宮中,哄你慧娘娘歡喜歡喜。”康熙淡淡道:“就老四吧。你慧娘娘那邊,朕去和她說。”

四阿哥微微遲疑,康熙麵色一凝,“怎麼,不願意還是舍不得?”

四阿哥沉了沉心,道:“兒臣隻怕給慧娘娘添了麻煩事。”

“普天之下,有什麼事配叫她覺得麻煩?”康熙一揚眉,“你若是舍不得這未來的王府世子,朕還有彆的選擇。”

四阿哥迅速起身跪下,低著頭,卻分外懇切地道:“兒臣隻怕,四阿哥入宮,不僅不能解慧娘娘煩悶,還會壞了永壽宮這多年的清靜。”

“那就沒事了,有朕在,誰能擾了她的清靜?”康熙擺擺手,“坐下喝茶,來人,給雍親王續上。”

他看著麵色沉重的四阿哥,輕笑笑,“朕都不忌諱,你有什麼怕的?”

言罷,康熙卻又忘了剛才叫四阿哥喝茶的話了,一揮手道:“你去吧,彆忘了給你慧娘娘磕個頭再走。天兒要冷了,西北進上的狐皮,給你福晉裁鬥篷吧。”

四阿哥心臟狂跳,麵上神情卻沒有分毫變動,仍是一派穩重模樣,起身恭敬地謝恩告退,然後緩步退下。

臨出暖閣時,他轉過身,抬步剛要邁出去,聽到康熙似是喃喃的一句話:“你可要挺過去,彆叫朕失望啊……”

他方才竭力壓製的心跳再也控製不住,跳如擂鼓。垂著的手用力一攥,修剪得當的指甲掐入肉裡,刺痛叫他頭腦清醒一些,強壓住喜色與興奮。

行至殿外廊下時,四阿哥仰頭望了一眼天邊,天高雲淡,四周是朱紅宮牆,金黃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他知道他將要麵對什麼,知道他接下來的路會有多艱難。

但他並不畏懼。

寰宇之內,九州四海。

終有一日,儘入我懷。

事實上,聽了康熙的安排之後,娜仁一口茶險些噴出來,盯著康熙看了半晌,直把康熙看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臉了,才擰著眉,滿麵不敢置信地問道:“你知道你這是把老四捧到什麼位置去了嗎?”

膝下唯一滿族血統純正的子嗣由後宮第一人、實權掌握者教養,這就夠要命的了,康熙偏又賜了四福晉一張狐皮,可以說是把整個雍親王府,都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了。

康熙鎮定地道:“會在這會多想的,除了蠢人,便是自認聰明的蠢人。便叫朕看看,朕這些兒子裡,有幾個是真蠢,有幾個是真聰明。”

他微微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娜仁這會卻清晰的意識到,坐在她對麵喝茶,看起來毫無殺傷力的和藹老人,是手握天下大權的九五之尊。

對他的兒子們而言,他不僅是父親,更是皇帝。

而對他而言,兒子們不止是兒子,也是臣子。

娜仁想了半天,歎了口氣:還是我們小老百姓家好啊。

就她家那仨瓜倆棗的家產,她爸媽早就定好遺囑平分給她和她哥。而不想康熙,他的遺產不隻是遺產,山河九州、天下萬民,他要為自己挑選身後人,一個能扛起天下的身後人。

廢太子,曾被他寄予重托,但儼然沒有通過他的考驗。

如今……也不知能殺出重圍的,是他的那個兒子。

從如今看來,四阿哥想要如曆史上一般韜光養晦,怕是難了。

但娜仁對這位曆史上殺伐果斷手腕剛硬的雍正皇帝,還是抱有信心的。

都不是省油的燈,誰能亮到最後,靠的就不是拚爹拚娘拚媳婦了。靠手腕說話,她可不覺得四阿哥會輸。

但話雖如此說,在要不要抱養小小四的問題上,她還是遲疑了。

康熙看出她的遲疑來,笑了笑,道:“不急,阿姐你慢慢想吧。這孩子對你來說,沒有那麼多的問題,他隻是來哄你開懷,叫你開心的。若是阿姐你不願,咱們再換。”

“我想想吧。”娜仁多少知道他的意思,對他笑了笑,道:“最遲今晚,給你回複。我這永壽宮清靜了這麼多年,忽然塞給我個還沒滿月斷奶的小娃娃,總要叫我有些心理準備吧?

而且……人家十月懷胎一朝艱難生下來的,我就這樣輕飄飄一句話,把勝利成果抱來了,也怕人家傷心。骨肉分離,多疼啊。”

康熙眉梢微微上揚,自信與霸道在他這一個動作中儘顯無疑。他輕哼一聲,道:“她的兒子能叫阿姐教養,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娜仁看著他,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你也忒霸道了。”她輕輕念叨一句,沒等說出下文來,她便望著康熙,愣住了神。

康熙疑惑地看著她,喚道:“阿姐?你怎麼了?”

“我瞧……我瞧咱們玄燁,也生出白發了。”娜仁伸出手輕撫著他的鬢角,眼眶微有些發酸。

有許多年,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輕聲喚起這個名字了。

太皇太後臨終前喚過,帶著不舍、托付,今天娜仁這樣喊一聲,帶著唏噓、心酸,與對歲月流逝的無奈。

康熙眼睛無端也有些發酸,偏頭避過娜仁的手,歪了歪頭想要叫那一根白發避開娜仁的視線,最終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過了半晌,他強笑笑,做出不在意的姿態,笑著道:“是朕沒有阿姐的福分,不像阿姐這般,精於養生之道,也不知能陪阿姐多少年,如今隻希望能夠能為阿姐安排妥帖。當年是阿姐你照顧我,如今老來……朕來照顧阿姐。”

娜仁沉下麵容,“滿口胡話!怎就老來了?”

康熙隻是淡笑,倚著暗囊似在出神,目光悠悠地,歎著道:“幸而如今皎皎歸來,恒兒亦在。若真有那一日……朕也能放心。”

娜仁心裡一陣陣地發酸,張張口卻發現喉嚨仿佛被堵住一樣,什麼也說不出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無力地捂住自己的臉,良久才嗚咽著擠出一句:“你們都要撇下我嗎?……都要撇下我……”

康熙猛地醒神,忙道:“朕不過一時想得遠了,阿姐哭什麼呢?唐彆卿都說朕如今身體正好,至少還有二三十年的好功夫……”

閉著眼睛想也知道是他信口胡謅的!唐彆卿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

娜仁又急又惱,康熙愈發慌亂沒了分寸,最後隻得道:“阿姐快彆哭了,是朕昏了頭說錯話了。”

“……不是你昏了頭。”娜仁張口,聲音還有些沙啞。

她伸手去抓炕桌上的茶碗,指尖因過於用力而泛白,胎釉細膩的茶碗經不住汗液與眼淚的浸擦,愈發難以掌控。

娜仁覺著心口突突直跳,深吸了幾口氣才順了過來,咬著牙道:“是我,是我枉活了這幾十年,還受不住生離死彆之悲,是我……太過懦弱無能。”

瓊枝立在炕邊緊緊盯著她,眼圈泛紅視線模糊了也不肯眨眨眼或移開目光,心痛得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割,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隻覺無言。

如是,幾相沉默。

最終雍親王府中那尚未足月的小阿哥還是被抱入宮中,由皇貴妃親自撫養。

前朝後宮因此掀起軒然大波,宮妃朝臣數眾,議論紛紛。

皇子間奪嫡的鬥爭局勢因此發生改變,雍親王府的平靜日子不複,但瞧四福晉入宮請安時的樣子,倒像是甘之如飴的。

娜仁乾脆就問了,四福晉不是有野心的性子,若是能選擇,她更喜歡過清靜生活。

而如今,雍親王府門庭若市,卻多半心懷鬼胎。她那群妯娌恨不得戴著眼鏡一寸寸地盯著她看,希望能從她身上發現些什麼雍親王的隱秘之事。

這與她所求,隻怕相距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