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皇帝病重,聖榻之前,哭聲一片。
遠方烏雲黑壓壓地襲來,遮蓋了暢春園內原本不甚明朗的天空。
“雍親王皇四子胤禛,深肖朕躬……繼皇帝位……”年已遲暮,皺紋深深的康熙艱難地宣讀了遺詔的最後一句,過後喘息著,拍了拍床榻,讓雍親王上前來。
除了被圈禁的直郡王胤禔,終生不得出的理親王胤礽,還有遠在西北打仗的大將軍王胤禎,其餘皇子、嬪妃全都趴伏在榻邊,或淚流滿麵,或悲傷不已。
德妃烏雅氏領著眾妃跪在後頭,淚眼婆娑,差些支撐不住身體,暈厥過去。
片刻後,沉沉的腳步聲響起,病重的宜妃郭絡羅氏攙扶著宮人的手,低低一咳,擦拭了一把眼淚,直挺挺地跪在了德妃麵前。
有人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恒親王胤祺、九貝勒胤禟扭頭一看,皆是大驚。
宜妃的容貌,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絕豔。但因病弱還有悲傷過度,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年老宮妃,以往的風姿全部不見,隻剩天塌了的愴然。
她對周圍的哭聲充耳不聞,隻抬頭望向榻上的皇帝——她一輩子的依托所在。
心裡空茫茫的一片。
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喘著氣耳語了幾句,吩咐即將繼位的新帝。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顧及朕的心意……”
雍親王輕輕瞥了眼跪在德妃前方的宜妃,眼眸沉了沉,頷首應了。
郭絡羅氏早年受寵,驕矜張揚,壓了他額娘一頭,宮中眼線不知凡幾。即便年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有皇阿瑪這句話,甚好。
宜妃的靈魂一半待在軀殼裡,一半待在半空中,清清楚楚地聽見了皇帝的耳語。
悲痛,憤怒,絕望,把她的心房包裹得密不透風,下一秒時空轉換,她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奉皇太後之命,皇上有旨——冊惠妃為惠太妃,榮妃為榮太妃,和妃為和太妃……”
獨獨漏了宜妃。
她的老五被安排在不得誌的閒差上,小九被幽禁致死,死前,還被改名為‘塞思黑’。
“恒親王,先不急於禮部事務。皇上命您壓罪人允禟至宗人府,革除宗名,同罪人允禩一並論處,您看?”
送走了宮裡派遣的太監,恒親王胤祺老淚縱橫,跪在了她的麵前。
“額娘,兒子無用!”
她輕輕地撫摸著大兒子的發辮,喃喃道:“不怨你。是我勸不動小九,他合該有此一劫。”
劫難來得很快。
胤禟的死訊傳來,宜妃在恒親王府枯坐了一夜,黑發變得花白,嘔出一口血來,幾乎哭瞎了雙眼。
雍正十年,恒親王病死;十一年,再無牽掛的宜妃緊跟著去了。
心病纏身無藥可醫,昔日寵妃韶光不再。
閉眼之前,盤旋在腦海中的唯有一句:
“皇上,您說過,此生定不負雲琇。您可還記得?”
***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翊坤宮,深夜。
海棠花簇雲紋錦帳內,雲琇低叫一聲,睜開眼,冷汗遍布額間,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著。
她捏了捏被褥,驚魂未定地起了身,黑發如瀑,傾落在胸前。
原是一場噩夢……
不,不是噩夢。夢境太過真實,幾乎推演了所有的未來。
一夢黃粱,黃粱一夢。
難不成是上天預示?
她的眼裡閃過怔然。
輕微的暈眩過後,雲琇驀然睜開眸,鋒利的眉眼軟和了下來,雙手附上了微微鼓起的小腹。
快五個月大的孩子像是體會到了額娘的心情,動了動身子,安撫了思緒萬千的雲琇。
夢中的驚懼與絕望全然不見,隻剩下一片平靜。
……
黑暗中,雲琇正沉著臉思索著什麼,燭台唰地亮起了明火。守夜的宮人聽聞了主子的叫喊聲,寢殿便上上下下地忙活了起來。
大宮女瑞珠小心地掀開床帳,急切道:“娘娘,可是被魘著了?”
文鴛端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擰了擰,輕柔地擦拭著雲琇的額間,麵上是與瑞珠一樣的擔憂。
今兒不是她們守夜,故而穿戴得匆忙,發髻也來不及挽,一邊遣人去熬安神湯,一邊急急地趕來。
娘娘懷了小阿哥,雖說過了平安度過了前三月,但若是做了噩夢,焉知會不會有個閃失?
莫說她們自責,就算皇上、皇太後,甚至太皇太後,也饒不了她們。
“無事。”雲琇倚在榻上,按了按眉心,啞著嗓音問她們,“幾時了?”
“四更天。”文鴛低低地答,擦拭的動作愈發小心,“娘娘儘管安睡,時候還早著,奴婢守著您。”
“明兒還得請安,你們去歇息吧。不過是個夢罷了……”雲琇就著瑞珠的手喝了口安神湯,最後漱了漱口,重新閉目躺了下去。
見雲琇的神情安定,想必脫離了夢魘,瑞珠鬆了口氣,給她掖好了錦被,熄了燭火,靜靜地退出裡間。
掌事的董嬤嬤恰恰趕到,神色凝重,“娘娘可還好?”
雲琇隱隱能聽到她們壓低的聲音:“娘娘睡下了……懷了小阿哥……萬邪不侵……”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殿內重歸寂靜。
窗楹裡透過絲絲月光,朦朧地灑在床帳上。雲琇半闔著桃花眼,眼睫微垂,幾縷黑發灑在唇邊,染上了一抹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