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孫氏顫巍巍地起了身, 動作不似從前那麼利索,半垂著眼,口中連連謝恩:“謝娘娘。方才是老身怠慢了娘娘……”
雲琇任由她繼續說著, 挪開了視線, 直直落在了李氏的身上。
見貴妃輕飄飄地望來, 李氏的麵容登時燒紅一片, 再也不敢有片刻遲疑, 利索地跪拜了下去:“妾身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跪下的時候,她的手指顫了顫, 再也不敢升起打量的念頭,心靈深處湧起了一抹恐懼。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目光?
雍容高貴, 不容侵犯,好似看著一隻螻蟻, 全然沒有把她放在眼裡。
趴伏在冷冰冰的地麵上, 李氏這才想起, 曹家與李家世代包衣, 就算做了萬歲的耳目,江南這一塊, 人人都要敬著捧著……在主子的眼裡, 也不過奴才而已。
這樣無比清晰的認知讓她閉了閉眼,匍匐的姿態愈發恭敬了起來,好半晌, 終於得了貴妃的一聲“免禮”。
府門之外,氣氛有些不大對勁起來。
得幸隨駕的貴人小主們下了車, 望著這一幕皆是屏息, 唯有榮妃姍姍上前, 笑著開了口:“擠在一處做什麼?貴妃與本宮皆是累了,還需勞動老太君指路,也好睡個囫圇覺。貴妃娘娘,不若我倆相攜進去吧?”
“好。”雲琇一笑,樂得順她的意,心道,從前喊“妹妹”,現在倒是叫“娘娘”了。
皇貴妃貶為佟妃之後,雲琇頓覺榮妃鮮活了許多,麵上也多了笑,似是不再執著於妃嬪之間的排位輩分。不過,叫多了妹妹,姐姐是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的,誰叫三阿哥繼承了她額娘的性子,彆扭著呢。
榮妃願意釋放善意,雲琇自然不會推拒。身處後宮,誰又想到處樹敵,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
不過寥寥幾句,織造府的女眷便淪為了陪襯。
即便榮妃不複以往姿容,眸光平和帶笑,衣襟浸潤陣陣佛香,養尊多年的氣韻也不是常人能夠比擬的。
李氏有著短暫的失語,不敢去看自家婆母的反應,謙卑地躬了躬身,忙說:“還請娘娘恕罪,是妾身考慮不周了!正院的被褥都鋪好了,且熏過了香,貴妃娘娘、榮妃娘娘請,幾位小主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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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孫氏所居的正院入住了幾位娘娘小主,李氏自願把平日裡她與夫君起居的擷芳堂讓了出來,把一應物什挪到了偏院。
曹寅來的時候,長子曹顒撲騰著小手小腳在院子裡撒歡,許久未見的夫人含淚望著他:“……你終於歸家了。”
顒哥兒看向他的時候膽怯又好奇,縱是七尺男兒,此時也紅了眼眶。
“全賴萬歲爺加恩!前頭還在議事,想來還要許久,便先趕我回了後院……”曹寅溫和道,“迫不及待地想見你們娘倆。”
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於母親為他挑選的夫人,曹寅沒什麼意見,雖說一開始談不上喜歡,但也是滿意的。
李氏為人賢淑,持家有道,做當家主母更是綽綽有餘;他也不是貪色之人,認定了妻子,便會一心一意地對她好。更何況舅兄李煦同他是至交,看在舅兄的麵子上,他也絕不會做那負心之人。
因著曹寅心裡的堅持,他與李氏夫妻相和、生活美滿,即使夫妻分離這麼多年,他也沒有納妾的心思,獨獨記掛著家中的長輩妻兒。
說起來,除了曹寅遠在京城,李氏平日裡沒什麼不順心的。
夫君從小做了聖上伴讀,文武雙全不說,樣貌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半點毛病。不僅夫君一心一意,婆母孫氏憐惜長子與兒媳分隔兩地,也不曾提出納妾;公爹曹璽又不管後院之事……
老夫人年紀漸大,隨著管家大權的移交,李氏在織造府掌管中饋,真真是說一不二。
各家的女兒皆是豔羨萬分,怎麼就不是她們嫁入曹府呢?
現如今,夫妻倆好一番敘舊溫存,曹寅又抱來兒子親昵地逗他,眼角眉梢都是疼惜。
李氏抿唇笑著,隻覺當下再圓滿不過,緊接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笑容淡了淡,輕聲問:“爺可給母親請安了?正院給了諸位娘娘,如今母親住在擷芳堂……委屈爺同妾身居於偏院了。”
曹寅感動於李氏的用意,哪會覺得委屈?
“這是子女應儘的孝心,沒什麼好委屈的,多謝夫人了。”他笑言,隨後站起身來,“父親說,母親正陪貴妃娘娘、榮妃娘娘說話,原是回來了?我這就去請安。”
“爺不怪妾身就好。”李氏垂下眼,柔聲道,“母親沒有陪娘娘們說話,她的身子有些不虞,怕是已然歇下了。”
“何故不虞?”曹寅一聽,急了。
李氏絞了絞帕子,眸裡浮現了些許擔憂:“……如此疏漏,怕是怠慢了宜貴妃。爺,妾身可否要向娘娘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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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芳堂。
老夫人倚在床頭,歎了一聲:“寅哥兒,貴妃娘娘的性子如何,你也同娘說上一二。方才迎駕,隻怕她誤會了老身,誤會了曹家,進而誤會了你啊。”
萬歲爺攙扶她起了身,可宜貴妃卻那般行事。
端看宜貴妃的態度,莫說抱有善意了,還當著眾人下了她的臉麵!老夫人心頭著了火,不禁憂心忡忡起來,抓著曹寅的手道:“若貴妃向萬歲爺吹了枕邊風,那可如何是好?”
曹寅皺起眉心,默然許久,什麼性子?
因著行走禦前,宜貴妃無人敢惹的名聲,他聽說了不止一次。或許傳言有假,但萬歲爺視若珍寶倒是真的,閒暇時分還同他感歎過,貴妃娘娘是他的此生唯一的解語花。
……吹不吹枕邊風,他也拿不準。
心裡頭思緒萬千,曹寅低聲安撫:“母親莫急,宜貴妃善解人意,萬不會如此。能得太皇太後青眼,奉命看顧太子爺,貴妃娘娘寬宏大量,再賢德不過!”
話音未落,老夫人恢複了精神,大吃一驚:“看顧太子爺?”
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消息還未傳至江南,母親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曹寅簡單地講述了一番來龍去脈,憶及彈劾之人最後偃旗息鼓的場景,他的神色微微一頓:“貴妃受寵且鳳眷在身,若無回寰之地,兒子也當陪同李氏前去請罪。”
這與老夫人料想的不一樣啊!
簡直相差了十萬八千裡!
請罪的話,她不過吩咐兒媳試探一句,哪知寅哥兒真起了這樣的心思。
最令她驚懼的是,宜貴妃受寵不說,竟奉命看顧太子爺……
太子爺啊,寅哥兒決心效忠的小主子!
老夫人心下發沉,頭痛欲裂,許久之後,勉強擠出一個笑來:“你說的不錯。貴妃娘娘大人大量,想來早就忘卻了方才的怠慢,無需咱們請罪,是娘草木皆兵了。”
好說歹說打消了長子的念頭,目送曹寅的身影消失在門檻處,老夫人疲累地閉上眼,複又睜開,笑容全然消失了。
“讓王氏有眼色些,尋機服侍萬歲爺。”她揉了揉額間,吩咐守在身旁的嬤嬤,“儘早。她不是最擅紅袖添香麼?你去安排安排,除卻奉茶,若能伺候筆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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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造府正院甚是寬敞,又分幾個小院,隨駕的嬪妃入住乃是綽綽有餘。正中央最大的那間裡屋,正是雲琇下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