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琇的語調輕輕柔柔,眼底卻含著淡淡的嘲諷。
下首的妃嬪皆是麵色一變,這話勾起了她們最為熟悉的恐懼。宜貴妃從來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翊坤宮平靜久了,她們還真忘了這位主的恃寵而驕、毫不留情!
什麼政事,什麼牝雞司晨……宜貴妃是暗指後宮不得乾政,譏笑她們管得寬呢。
有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們若是敢找皇上,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兒?無疑把她們的臉麵放在地上踩。
榮妃即便有著再好的氣度涵養,和氣的笑容也是淡了淡。變臉不過一瞬,很快恢複了常態,她的渾身上下浸潤著佛香,話間帶著靜心凝神的味道,歉疚地起身行禮:“娘娘,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方才逾矩了。”
仔細聽去,話間遍布誠懇。一霎那,正殿呼吸落針可聞。
榮妃乃宮中資曆最深的嬪妃之一,早年間很是得寵過一段時日,又是三阿哥與榮憲公主的額娘,即便與皇上沒了情誼,總有多年相伴的情分在,多年來從未行差踏錯一步,根基不是她們可比的。
相比惠妃,她們猶記得宜貴妃與榮妃的關係遠遠達不到劍拔弩張。康熙二十三年南巡歸來的時候,二位娘娘相邀賞花,相談甚歡,即便心裡所想不同,麵上總是過得去的。
為何到了如今,宜貴妃卻是半點麵子也不給留。
不過對禦駕親征一事上心了些,怎麼就到了這樣一個地步……
當即有人偷偷覷了一眼榮妃,打起了退堂鼓。還沒有所行動,宜貴妃的回話更讓她們噤若寒蟬——
隻聽雲琇一笑,輕飄飄地道:“既逾矩,該不該受罰?”
榮妃已是很久沒有遇到這樣咄咄逼人的場麵了。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意識到了雲琇不同尋常的態度,好似她回什麼都是錯的,說什麼都不被人看在眼裡。
使她想起十多年前身為庶妃被人宰割的那段時日,還有封為四妃之末的淡淡不甘。榮妃一瞬間捏緊了錦帕,呼吸重了一重。
宜貴妃沒道理忽然針對於她,如今唯有一個解釋。
難不成郭絡羅氏察覺到了她的布置?
心念急轉間,榮妃垂眼,輕聲道:“不知娘娘想要如何責罰臣妾……”
雲琇看著她,不期然地想起夢境之中新帝登基,那些個年輕妃嬪向升任太後的德妃大獻殷勤的場麵。
永和宮熱鬨非凡,翊坤宮隻聞落葉瀟瀟。
先帝去了,她就病了。病得很是嚴重,發高燒說胡話,宮裡頭除卻請來的太醫,還有憂慮不安的小五小九,其餘人恨不得退避三尺。
唯有鐘粹宮托人前來探望,還捎來了幾味上好的藥材,放在人人避嫌的時候,實在是殊為難得。她都記在心底。
也正是上天賜予她的、預示未來的夢境,讓她從未懷疑過榮妃的作為,這些年與之處得安穩,且心懷一份善意。
但她終究是想岔了。恩是恩,仇是仇,未來都已大變了樣,她又怎能要求人也一成不變,順著夢中軌跡直直走下去。
——多年之前,她還不是宜貴妃,皇上著三妃協理後宮,她猶記得榮妃與惠妃爭權時的尖銳刻薄,想必一半都是裝的,隻為了麻痹他人,方便安插釘子吧。
回過神來,雲琇心下一哂,許是她從未看清過榮妃。
“本宮有些起床氣,方才不過說笑罷了,榮妃妹妹彆放在心上。”她彎唇一笑,懶懶地道了句,“……瞧我,又乏了。”
說著,把榮妃晾在了一邊,重複念了一遍:“本宮不管政事,當尋的是皇上,你們退下吧。”
宜貴妃都這麼發話了,再留著不走便是不識好歹。下首嬪妃強笑著應了是,待出了殿門,她們急忙看向領頭的榮妃,此時她立於拐角處,麵上沒了令人舒適的溫和氣,眼眸下垂,瞧著竟有些陰冷。
僖嬪原要幸災樂禍,誰知看著看著,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榮妃姐姐,乾清宮那兒……”她期期艾艾地問。
半晌,榮妃走出拐角陰影,笑了笑,“今兒是本宮衝動了些。宜貴妃娘娘說的是,我們身為後妃,又怎能在政事之上指手畫腳?皇上禦駕親征想必已成定局……不如回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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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翊坤宮一行,榮妃驚覺事態脫離了掌控。因著多年以來暗中經營的關係網,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倒遠遠達不到不安的程度。
畢竟底氣擺在那兒。
回宮之後,她便輕聲問道:“惠嬪處,如何了?”
思來想去,唯有致使惠嬪發瘋躁動的香氣露了較大的破綻。剩餘的凝神香叫人全都處理了,可先前用過的餘渣若是還在呢?
雖說時隔多月,留下餘渣的可能性極小,但行事最為忌諱百密一疏,也不知安插進延禧宮的棋子思慮完全了沒有。
“還請娘娘稍等,奴婢這就去小門看看。”貼身宮女連忙福了福身。
她們傳信自有一套方法,行蹤隱秘難以察覺。過了半個時辰,貼身宮女前來複命,隻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迎著榮妃問詢的目光,她顫著聲道:“娘娘,延禧宮那頭,奴婢聯係不上了!”
……
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不僅僅是延禧宮,儲秀宮,鹹福宮……那些棋子,都像是失去了蹤跡。
與棋子的聯係斷得無影無蹤,沒有半點預示,榮妃即便再算無遺策,冷靜無匹,心頭也不免慌了一瞬。
如此大的動靜,她卻半點沒有察覺,榮妃當即坐不住了。第一時間遣人出去打探,便聽聞梁大總管領命清理內宮的消息,以防刺殺十一阿哥的舊事重演。
刺殺十一阿哥的舊事。
榮妃隻覺荒謬:“舊事,都過去多久了,為何當下才開始清理?內務府不是早就整頓好了?”
“回主子的話,是溫貴妃娘娘提的議,說未免打草驚蛇,當穩下一段時日,再……再……”複命之人吞吞吐吐的,低著頭不說話了。
榮妃一怔,驀然沉下了臉。
溫貴妃又哪來這麼敏銳的嗅覺,將她的人一個不落地揪了出來?!
這些棋子,培養多年實為不易。榮妃呼吸亂了一瞬,心如血滴,這樣明顯的針對算計,若是依舊看不出來,那她就是蠢貨中的蠢貨。
很快,榮妃推翻了這個想法——
清理內宮的舉動,好似不僅僅針對於她。
不僅鐘粹宮,各宮都紛亂了起來。心裡有鬼的嬪妃惶惶不可終日,那副神情榮妃再熟悉不過,與前幾日的自己何其相似!
“榮妃娘娘,奴才叨擾了。”等到梁九功笑眯眯地上門告罪,領走了一個院內灑掃的粗使太監和庫房當差的宮人,
叫內務府重新補了來,榮妃表麵溫和看不出破綻,實則脊背出了細細的冷汗。
這兩人背後另有效忠的主子,是她故意留下混淆視聽的。
縱觀六宮,遭殃的不止她一人,那麼郭絡羅氏呢?
翌日慈寧宮請安,雲琇的嘴角微微下垂,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袖口,瞧著有些不虞。溫貴妃側身與她說了些什麼,隻見她的眉心微蹙,笑得有些勉強,榮妃用餘光觀察許久,心緒逐步安定下來,她緩緩垂下眼簾,心下遍布陰霾。
每每想來還是心痛萬分。拔去這些棋子,使她差些亂了陣腳,與斬去臂膀、遮住眼睛也沒有什麼區彆了。
往後籌謀再也不能遊刃有餘,榮妃緊緊掐住了手心。
十一阿哥!
這都叫什麼事兒。
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如深淵般望不見底,前來鐘粹宮請安的三阿哥胤祉擔憂地喚了一聲:“額娘?莫非您昨兒睡得不安穩?”
榮妃驟然回過神來,揉了揉太陽穴,麵上恢複了慈和的笑意,道:“額娘安穩著,不過是想著你皇阿瑪禦駕親征一事,就這麼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