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豔陽高懸, 仿佛要將黃土做成的大街,和掛著旗幟的商鋪一並曬化掉。這個季節的西直門大街,中午歇業的時間延長到了兩個時辰,反倒是早晚, 是人流最多的。
就比如現在, 辰時未到,熱浪剛剛開始壓倒夜晚殘留的涼意的時候, 街上都是提著菜籃子回家的婦人, 亦或是往權貴家中運送當天食材的板車。這些新鮮欲滴的青菜、白菜、扁豆、黃瓜、韭菜,會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水井或者陰涼的地窖裡, 等待傍晚被烹飪成簡單的菜肴。這是蔬菜最豐富的季節之一了。
葉桂和章弈這兩名大夫打理好自己,走到客棧的大堂, 隔著大門一眼看到的就是這般人聲鼎沸的熱鬨場景。
“當真熱鬨啊,不愧是京城。”
葉桂感歎的聲音裡帶著南方口音,不過這平安客棧的掌櫃就連蒙語、俄語都能說兩句“早上好”的,區區江蘇口音自然不在話下。
“二位杏林國手。”掌櫃笑容滿麵地從櫃台後出來招呼道, “今兒小店的早點是羊雜湯和糖油餅,佐新鮮的拍黃瓜。若是吃不慣, 出門左拐五十步還有幾家買包子和餛飩的鋪子。若是再往前走, 還有彆的吃食嘞, 就是……外頭就得自個兒花銷了。”掌櫃伸手做了個搓銅板的動作。
青年名醫葉桂大大當即表示:“就在客棧吃。”有免費的為什麼要去外麵花錢?銅板這種東西, 省下來買點醫書不香嗎?
葉大夫露出一個小市民占小便宜得逞的笑容, 跟掌櫃的臉上那市儈的笑容交相輝映。
好友的表情太過欠揍,章大夫隻覺得DNA都動了。“丟人。”他小小聲地說, 然後跟著葉桂一同在大堂的一張八仙桌旁坐下了。
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熱騰騰的羊雜湯馬上就上了桌,湯清味香, 香菜和胡椒都是足量的,喝一口下去背上就出了汗。此時再來一口酸酸涼涼的拍黃瓜,那冰火兩重天的豐富滋味,簡直絕了。更不要說還有能量滿滿的糖油餅呢。
兩個年輕人正吃得滿足,樓梯上又走下一人,是個一臉靦腆的胖子。也是被掌櫃的好生招呼了一番,然後在他們隔壁落座。
“呀,這不是張以柔嗎?”葉桂交遊廣闊,第一個認出那白胖子來,“張路玉老先生家的幼子。”
那白胖胖轉過臉,臉盤上被蚊子咬出的兩個大包紅得格外顯眼。他嘴唇嚅囁兩下:“是葉天士啊,還有邊上這個……我不認識。”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好在葉桂是個能唱獨角戲的,一個人就能“叭叭”個不停。
“以柔兄,這位是章弈,章子棋,吳縣杏林年輕一輩的魁首,我跟薛生白都自愧不如呢。”
“以柔兄,你是代表張家來此參加名醫大會的嗎?”
“以柔兄,這客棧的早點真是滋味絕佳,若不是夏季怕上火,不敢多喝羊湯,聽說還能續碗呢。哈哈,不愧是官家請客,大手筆。”
“以柔兄……”
張以柔一張圓臉都快漲紅了,他想回話,卻完全插不進嘴。
說起來,江蘇長洲縣和吳縣同屬於蘇州下轄,長洲縣張家和吳縣葉家世代行醫,自然是一個圈子裡的。不過相比年紀輕輕就頂門立戶的葉桂,張家的幾個兄弟還依舊生活在父祖的餘蔭之下。偏偏,張老先生也已經故去好幾年了。如今的張家雖然吃穿不愁,但要想重現當年的盛況,也確實是力有不逮。
張老太太為此偷偷抹了好幾回眼淚,也沒少鞭策幾個兒子。然而學醫是一件需要天賦的事情,張以柔的大哥二哥已經很努力了,也不過就是當得起一句良醫罷了。
而隔壁縣的葉桂……張以柔的小眼神可憐巴巴地去瞅那傳說中的“彆人家的孩子”,眼神裡又是畏懼又是羨慕。哪怕葉桂嘴角沾著的油漬,也閃爍著天才的光輝。
若是能跟葉天士交朋友,回去見了老太太也能有個說道吧。張以柔暗搓搓地想。
於是乎,葉桂離開客棧的時候,一行兩人就變成了一行三人。不得不說,張胖胖嘴上功夫不行,當小尾巴還是跟得挺牢的。
從西直門大街去往護國寺邊上的三懷堂,走路約莫需要半個小時。大夫們平日裡出診,也走過這個距離。然而今夏北京的天氣實在太熱了,客棧的掌櫃堅持叫了一輛帶頂棚的馬車。
“幾位國手可憐可憐老夫。”那掌櫃的說,“旁的客棧送國手們去三懷堂,必定是叫車的,可不能讓咱們平安客棧被比下去。遭同行嘲笑還在其次,上頭怪罪下來可就不得了了。”
他話都這麼說了,三個年輕大夫隻能承了他的好意。車確實也是好車,三麵掛了竹簾,擋太陽的同時還透氣。
馬車腳程快,到三懷堂的時候還隻有辰時二刻。雖則醫堂門口的指示牌指引者名醫大會的參與者往隔壁的那座宅子去,但葉桂是個不安分的,愣是想往門店裡頭跑,章弈和張以柔兩個人都攔不住。
“時辰還早,我們隨便逛逛,隨便逛逛。”葉青年死皮賴臉地說,抱著三懷堂門口的柱子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