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2 / 2)

這束“絕世奇花”沒了,宇文二公子還要繼續搜尋其他的,立又鑽進了花叢裡,越跑越遠,宇文燾望著傻兒子遠去的背影,眼角直抽,再看身邊蕭觀音,竟是在認認真真地賞看那束紅色野花,還低首輕嗅了嗅,再想起她那句“十全九美已是極好”,心中翻想起年輕時的舊事,不由心神微恍。

他這廂微恍心神,蕭觀音告退離去,宇文燾是雍王府中第一忙人,出來賞了陣花,已算偷閒,再與夫人散步沒一會兒,便回正廳處理政務去了,而他的兒子,宇文二公子,算的是府中第一閒人,成日瘋玩,承安等侍從本是跟侍著二公子,但沒多久,在王府裡也把公子跟丟了,因這是常有之事,他們也不著急,隻等著日薄西山,若天快黑了公子還不回長樂苑吃飯,那時再急著找人也不遲。

日薄西山之時,王府花園內一處假山裡,沒人找的宇文二公子,人躺在一道青石板上,耳邊回響著不久前聽來的丫鬟輕語。

“王妃命人杖責了負責牡丹苑的園丁,說是他份內的活兒沒有做好……”

“是沒把名種牡丹照料好嗎?”

“不知道究竟是為哪件事呢……”

……究竟是為哪件事……

……是因為本該隻有高貴名種的花苑裡,竟長出了不知名的卑賤野花,這野花,還被她最憎惡的兒子摘了,插在了她烏亮如綢的鬢邊,卑賤之人,卑賤之花,此舉在母妃看來,定覺受到玷汙了,回到房中的第一件事,定是命令侍女伺候沐發吧……

……他自己,本也似一眾名花中的一株卑賤野草,在意識到母妃對他的恨意殺意後,十歲那年,西苑圍場的重重一摔,叫他明白,原來不僅僅是母妃盼著他死,原來身邊沒有可信的親人,俱是豺狼虎豹,等著啃食他的血肉,那些重傷昏迷的日夜裡,在無儘的黑暗和劇痛中,在一次次徘徊在鬼門關時,他有想過這般為世人厭棄地活著,不如死了算了,可終究不甘,不甘如此就死,旁人越要他死,他越要活,好好地活著,總有一日,活得最好……

……想要現在能活著,想要未來能活好,就必得小心排除一切可能的危機,蕭觀音是他身邊的一道雷,可怕的是,他感覺自己看不透她,也完全查不出她將帶來怎樣的災劫,隻是憑著對母妃的了解,知道這道雷一旦炸開,他很有可能被炸得血肉模糊,所有過往的隱忍,所有對未來的謀劃,都將隨之灰飛煙滅……

……如何解雷,他成親以來一直在想,如今,心底已有計較,母妃賜助情酒,大哥常共用晚膳,他又是個癡傻之人,巧合之下,那酒入了大哥與蕭觀音口中,因此發生些什麼,大哥聲名受損,蕭觀音也無法再做他的妻子,他不僅可身邊清淨、排除隱患,也可予完美無瑕的雍王世子重重一擊,可謂是一舉兩得……

不是沒想到此計將會為蕭觀音帶來什麼,但宇文二公子終是黑心狗肺,他知道她平日對他這“癡兒”還算不錯,但,母妃也是像她這般待他“很好”,表麵功夫無一不足,背地裡卻極厭惡,人前笑著任他戴花,一轉身不知將花扔在何處,踩踐成泥,他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時,會被她們這種偽飾極好的“關懷”所欺騙,可現在,他已不是那個傻乎乎地相信彆人愛著他的宇文泓了。

他不信愛。

這世間,無人會愛他。

連他自己,也並不愛他自己,苟活於世,隻是不甘。

天擦黑時,宇文泓回到了長樂苑,他找了個由頭,將沉璧打發離苑,將那裝有助情酒的如意紋酒壺取出,再命侍從將廚房新做好的晚膳一一捧出候在門外,而後,走入主室。

室內,他的娘子蕭觀音,正跪坐在漆案前,將一隻剔紅圓盒仔細闔蓋上,見他走入室中,小心翼翼地將靠在她膝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抱放到一邊,而後起身迎近前來,柔聲問他道:“餓了沒有?要傳晚膳嗎?”

宇文泓點點頭道:“我想今晚在澹月榭用膳,這樣可以一邊吃一邊看水中的月亮。”

二公子小孩心性,常有些這樣那樣突然的想法,習以為常的蕭觀音,也未覺察有異,含笑道:“那便在澹月榭用晚膳吧。”

宇文泓又道:“我已叫人將酒菜都準備好了,你先帶侍從過去,我去喊大哥一起來吃。”

因為宇文清得閒便會來長樂苑共用晚膳,蕭觀音都已習慣了此事,聽宇文泓這樣說,提醒他道:“公主殿下也在雲蔚苑中,應叫殿下一起。”

宇文泓點頭應下,卻等蕭觀音與捧膳侍從一走,即對承安吩咐道:“悄悄地去請大哥到澹月榭用晚膳就好了,不要驚動公主大嫂,公主大嫂凶巴巴的,不喜歡。”

承安應聲去了,安排好一切的宇文泓,慢慢走至案前,將那隻蜷睡在茵席邊上的小黑狗,一把推了下去。

小黑狗因這一推驚醒,睜大了烏圓的眼睛,見燈火熠熠的室內,沒有美麗的主人,隻有這個可怕的壞人,忙嗅尋著氣味,撒腿跑出房間,尋找主人去了。

宇文泓望著門外夜色中黑狗越跑越遠的身影,心中冷嗤。

……愚不可及的畜牲,隻知可憐巴巴地追尋著表麵的溫暖,不知那溫暖背後儘是冷漠,所謂的關懷,皆是虛情假意,他送她的那束野花,他甫入室時,即以眸光掃看,遍尋不著,想是早已被她轉手扔了,就似他的母妃……

冷心冷肺的宇文泓,將房門闔上,一個人待在室中,邊飲著涼茶,邊靜望著夜色愈發黑濃,任時光一分分流逝過去,等待著澹月榭那裡,一切如他所想。

本是該靜等塵埃落定的,可涼茶喝在口中,卻為何漸漸心燥難安起來,平靜不再,宇文泓幾次試圖鎮定心神,卻越發心浮氣躁起來,放下茶杯,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仍不能排遣這種浮躁之感,愈發心氣難平時,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案上那隻剔紅落花流水紋圓盒上。

……他進來時,她正闔上這剔紅圓盒的盒蓋……

或許是權當無事找事做、幫自己壓下這心浮之感,也或許是有幾分鬼使神差,佇站原地許久的宇文泓,終是走近前去,拿起了這隻剔紅圓盒,打開看去。

在看清盒中物事的一瞬,他這一生的心跳,都似漏了半拍。

……是細沙、棉花,還有一片片完好無缺的殷紅花瓣……

……這是製作保存乾花之法……她是要將他送的野花,如此仔細地全都保存下來……

好似真有一道驚雷從天劈下,震得宇文泓宛如石雕木像,他愣站在案前,保持著打開剔紅圓盒的姿勢,一動不動,雙目也似看木了,眨也不眨,整個人似已失了心魂,就連未上門栓的房門,被忽起的夜風猛地吹開,烈風吹得他衣袖翻飛、吹得室內幕簾浪潮一般,也沒有絲毫反應。

麵上和身體沒有絲毫反應的宇文泓,心潮卻是一波接著一波。

……假的……是假的……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這麼做,故意在他進來時蓋盒蓋,引他注意……她哄騙人的手段更厲害,比母妃更高明……

宇文泓在心底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可心卻還是像被風吹得簇簇跳動的燈樹火苗,一寸寸地狂曳起來,他的理智,告訴他他不該去,可身體卻背叛了他,在某一刻,急切地轉了過去,大步跑出房門,衝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