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1 / 2)

相思成疾的北殷皇帝宇文泓, 原因太過思念亡妻,為哪怕能真真切切瞧個影子也好,故將亡妻一母同胞的妹妹蕭妙蓮,召入宮中相見,但, 人召進來了, 他左看右看, 怎麼也無法從蕭妙蓮的身上,瞧出半點亡妻的影子來, 相思之苦未解, 反因這份無法,更加劇烈了,令他神智欲癲, 在那一日, 大聲斥責蕭妙蓮不似亡妻的品貌, 罵罵咧咧地將她趕出宮去了。

如此過了幾日,皇帝忽又就此事醒過神來,蕭妙蓮是妻子觀音唯一的妹妹, 從前妻子在世時, 對這一母同胞的妹妹, 極為疼愛的,他先前那般無禮地對蕭妙蓮,妻子泉下有知,定是會生他的氣的, 如此一想,在軍國大事上半點不慌的皇帝,立馬慌得不行,連忙命人將蕭妙蓮又召進宮來,設宴相待。

蕭妙蓮原以為再次被召入宮、覲見瘋子皇帝,又要胡亂挨罵,她抱著這樣抑鬱至極的心理準備入了宮,卻見皇帝陛下與上次相見大為不同,上次,皇帝就純粹是野獸一樣的瘋子,這一次,雖還瘋瘋癲癲的,但還有點彬彬有禮,不僅特地設宴招待她,宴中一言一行,還有幾分像一位正經姐夫,滿麵堆笑地熱情招呼她吃喝,還親自為她斟了一盞清酒。

對於身前這位和顏悅色、彬彬有禮的皇帝陛下,蕭妙蓮簡直疑心他是中邪了,她心中深覺詭異,七上八下地不安寧,寧可自己今日所麵對的,仍是之前那個從頭到尾罵罵咧咧砸東西的瘋子皇帝,也不要這般詭異嚇人,不知他到底要乾什麼……

這幾日,神都城中的流言,她也有聽在耳中,不少人說,皇帝這是看上她了,將對姐姐的思念,轉移到了她的身上,有意納她入宮為妃,甚至……為後……對於這一傳言,她是嗤之以鼻的,外人還以為她被召入宮,是受了多大的恩典,豈知她隻是純粹被瘋子皇帝斥罵了一通罷了,怎麼可能為妃為後,皇帝陛下當時那可怕的眼神,像氣得恨不得要殺了她似的,怎麼可能對她有什麼彆的想法?!

原先,她是這般篤定地以為的,即使再被召入宮中,也隻以為是皇帝再次發瘋而已,但,眼前這客客氣氣的瘋舉,讓她的心真的慌起來了,難道,外麵傳言所說為真?難道,瘋皇帝真對她有什麼彆的想法?!不行……不行……她不可能順從皇帝的,她心裡有人!!

想到這一點的蕭妙蓮,登時慌地離席跪下來了,皇帝原正努力做一個好姐夫,卻見妻妹突然下跪並瑟瑟發抖,他滿心不解,努力好言勸了幾句,都不能使妻妹起身,心神越發疑惑混亂時,忽地一激靈想到,妻子觀音是極疼愛妹妹的,若是他接連待妻妹不好,觀音定會生氣,一生氣,不就會入夢來責罵他了嗎?!如此,他不就可與妻子相見了嗎?!

這般想著,皇帝原先溫和看人的眼神,漸漸變了,而這一轉幽的變化,落在蕭妙蓮眼中,令她愈發惶恐,以為是自己不肯順從皇帝,方才又被斥罵一頓、趕出宮去的蕭妙蓮,一方麵慶幸自己今日逃過一劫,一方麵又為自己招了這件禍事而感到心憂,不知皇帝何時能放下這可怕想法的她,紅著一雙眼,攜著滿腹沉重的心事,如有烏雲罩頂般,走出宮門時,恰見有一人也正好出宮,早春微寒的清風中,他向她看了過來,玉袍緩帶,清貴無雙,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心中所積壓的恐慌與委屈,像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化作晶瑩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有人驚惶憂懼,有人暗懷鬼胎,而有人,在無儘的絕望中,尋著了一點小小的希冀,於是夜,早早洗漱上榻,雙手放在身前,闔上雙眼,等待入夢,然,滿心難抑的雀躍,令他這般躺榻一個多時辰,方才終於等來了睡意,好容易等到了睡意,卻又始終無夢,於夜半醒來的皇帝陛下,心頭空落落地,像被人用刀剜開了一道血口子,冷風呼呼地從中吹過,他睜著眼躺在榻上,眼望著帳內混沌黑暗,睡前因期待而微彎的唇角,猶自微微彎著,掛著一點零星的笑意。

黑暗中,皇帝微微笑著,天明時,皇帝更加瘋了,開始親自煉製傳說中的返魂香,從前再怎麼瘋,還未耽誤朝事的皇帝陛下,為了這種傳說中焚之可用思念引見亡魂的神物,常常將自己鎮日關在長樂苑內,可近身者,除了心腹內侍,便隻有時不時被傳召入宮的蕭皇後之妹蕭妙蓮,又一日,陛下親自煉香,將按照古方新製成的“返魂香”,置於爐中焚燒後,又一次,轉看向蕭妙蓮。

蕭妙蓮望著皇帝眸中的命令之意,心中五味雜陳。

世人皆以為時不時被召入宮的她,是甚得陛下歡心,卻不知自打皇帝陛下沉迷於煉製返魂香始,她每次被召入宮的因由,都不過是皇帝陛下要“借用”她的思念罷了,皇帝陛下說,他總是夢不到姐姐,姐姐心裡還在怨他恨他,不願意見他,所以他的思念是無法引得姐姐亡魂歸來的,唯有她這樣至親之人的思念,才會讓姐姐的亡魂,在返魂香升騰起的煙霧中,緩緩歸來,才能讓他,再得見姐姐一眼,故而每次焚燒新製的返魂香時,陛下總要命人將她接入宮中,命她心無旁騖地,認真思念她的親姐姐。

返魂香升騰起的煙霧,在宮中長樂苑內,飄了一次又一次,而離去的人,始終沒有歸來,對此,心智正常的蕭妙蓮,清楚地知道,所謂返魂香,隻是一個傳說而已,並不是真的,不可能引得亡魂歸來,可坐穩了江山的皇帝陛下,精通天下大事,卻像是獨獨不知道這件小事,或者說,他不想知道,因為這是他唯一可以見到亡妻的辦法,若連這法子也無用,那他這一世,直到死亡,絕無可能再與妻子相見,這種不可能,是如此令人絕望,以至皇帝陛下,不願去直麵接受這份不可能,隻是將每一次焚香引魂的失敗,都歸結於製香的失敗,將希望寄托在下一次上,下一次,又一下次,隻要還有下一次,就還存有希望,北殷朝的皇帝,像孩子一樣哄著自己,從前,有人拿他當天真可愛的孩子,溫情哄勸,如今,他隻能自己哄自己了。

又一次返魂香燃,香氣嫋嫋,如輕煙縈繞在室內,令此處宛如山間,有雲遮霧繞,唯與皇帝同處一室的蕭妙蓮,見四周簾幕深深,侍從們都因皇帝先前吩咐,離得遠遠的,低頭袖手,而燃著了香的皇帝陛下,開始在嫋嫋的煙霧升騰中,不斷飲酒,一杯接著一杯,瞧著已是熏然欲醉了,手捂著額頭,歪坐著身子,像是已快靠著屏風醉睡過去了。

攏在袖中的手,在袖內香包上,一次又一次地拂過,卻因為心中的猶疑,一直沒有能夠將香包打開,隻要一點點,在指甲內摻上一點點,令醉中的陛下嗅入鼻中,北殷就不會再有一位瘋癲的君王,那個人作為一母同胞的兄弟,會順理成章地上位,他登基後,定會實現對她的諾言,蕭家也將得到更好的庇護,他會是一位英明的君王,北殷將不會在瘋王的陰影籠罩下,將會國泰民安,而她自己,也將得到幸福……

事事想得清楚,正如那個人對她所說的,可指尖在袖內顫了又顫,卻始終無法行動,蕭妙蓮正陷在猶疑的泥潭中,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聽為煙霧所攏的皇帝,醉聲喃喚了一聲“觀音”,有淚水,隨這一聲倏地落下,隱入袍襟之中,皇帝更低地垂下頭去,手攏在自己的臂處,像是在抱著自己,盼在香氣與醉意中,得一場美夢,明知虛幻,卻為可解脫片刻,盼陷入這場美夢,如果可以選擇是否醒來,她想,他或許寧可永遠沉浸其中,不複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