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燏暑,徐清圓主仆已經在永寧坊住了月餘。
早上被院中濃鬱飽滿的合歡花喚醒,醒來後給梁丘留下的花澆澆水。這花枯過幾片葉子,如今將將露出花骨朵,看著不甚美。徐清圓憂慮此花開不成,但她也不想如梁丘一樣用血去喂養。
梁丘等人定了秋後問斬,徐清圓再未見過梁丘。
之後徐清圓與侍女用過早膳後,便會驅車前往東市。
清晨霧清,離東市近些的街坊,市塵人流如鯽,貨貿繁華。樹蔭下各類香料、藥材、茶葉、絲綢的買賣應有儘有,讓人眼花繚亂。
徐清圓靈巧地穿梭過市集,會去金玉古玩店、書舍。她買一些書,偶爾接些潤筆寫信的活計;蘭時則接些女紅縫紉私活。主仆二人算著她們不算富裕的錢財,過得清貧,卻讓她們找到些昔日在雲州時的閒逸。
沒有人來打擾她們,大理寺的官吏也離他們遙遠。偶爾早上醒來時,徐清圓擁被而坐,會恍惚覺得一切都沒有改變,好像阿爹從未離開,大理寺從未找過她們。
但是她摸不到自己總是貼身收著的那方玉匣,她便會想到已經離開很久的晏傾。
晏傾會找到她阿爹嗎?
徐清圓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找到,還是希望他找不到。
這日晌午,戴著帷帽的徐清圓和蘭時站在書鋪,將幫人寫好的信交出去,領了幾吊錢後,二女仍沒有走。她們看著鋪中小二將一厚遝書從後方倉庫中搬出,粼粼堆在書舍前。
許久不見天日的書籍數量繁浩,書頁多缺頁、被蟲咬壞。小二們大汗淋漓地一趟趟搬書,書上的塵土讓蘭時咳嗽不住。
蘭時扯扯徐清圓袖子,示意她們趕緊走吧。
徐清圓亭亭而立,看了許久小二搬書,在小二要引火燒書時,她終於忍不住開了口:“這麼多書,燒了不可惜嗎?”
小二見是這位常來買書的女客,便耐著性子回答:“娘子,你沒看這書都舊了,很多蟲蛀嗎?本也沒人買,留著占地方,不如燒了。”
徐清圓道:“進京趕考的人若是貧窮,即使買些殘書也是有用的。”
小二心想到底是女子,不知道科考行情。他看在這女客貌美的份上,譏笑了一聲:“哪有窮書生?娘子不知道,能考到長安來參加科考的,都是那種大世家的郎君嗎?我還沒見過幾個窮的……他們家中藏書巨多,本就看不上我們這些小鋪子的書。”
正巧書舍老板從旁經過,搖搖頭歎氣,既是和徐清圓說話,也是自言自語:“這書舍開不下去咯,我正想把書鋪賣了,開個包子鋪。也比現在賠錢生意強。”
徐清圓目光閃爍。
老板見一上午隻有一個女客來這裡,乾脆坐下來,衝著徐清圓抱怨:“這實行科考,本以為能來幾個窮書生。誰知道一個個全是世家子弟,他們都不缺書。而那些珍貴的書,這種小鋪子怎麼留得住?我們隻好賣賣傳奇、給閨舍女子看的那類故事演義。
“但是還是那句話……識字的貴族女郎家中書本就多,看我們這種上不得台麵的書極少。像娘子你這樣的人,太少了。”
徐清圓不好接這樣的話,她蹲下來,在小二即將燒掉的書籍中翻找,找出幾本破舊古書。
帷帽雪白,她蹲在地上,仰著臉和老板商量:“這幾本書倒是有些價值,許多藏書多的人家也未必有。隻可惜書籍破舊,殘頁極多……我若是幫老板將殘頁修複,老板能許我將書帶走幾日嗎?”
老板吃驚地盯著她,語氣古怪:“你可以修複古書?我聽說……隻有那種皇宮內院那些老學究才有這種本事。”
徐清圓微微笑了一笑。
老板登時大喜,若是能將書修複一二,多賺幾筆錢,有何不可?他更驚奇,這女子認出這幾本書,居然不占為己有,還提出幫他修書。莫非遇到了傻子?
世上遇到傻子的機會並不是那麼多。
老板當機立斷,和徐清圓約好她何時送回書;若是真的把書修好,會許多少工錢雲雲。老板說話間,又偷偷打量這女子,覺得這女子氣質不俗,雅致如蘭。
老板想了想,又送了幾本才子佳人的書給徐清圓。
徐清圓哭笑不得,聽這老板吹噓:“這可是貴族女郎都愛看的書,尋常地方買不到!我白白送你你還不要?”
徐清圓柔聲細語:“老板,我不愛看這些書,我隻想找些前朝演義之類的書……”
老板拍胸脯:“容易!我去幫你找,但這幾本你也留著吧。”
老板拉著小二鑽入後方倉庫中翻書,徐清圓低頭翻這幾本老板塞給她的書,才看了幾頁,大膽的浪蕩字詞、栩栩如生的圖畫看得她麵紅耳赤,連忙合上書頁。
心跳咚咚間,後方一個聲音將她嚇了一跳:“你不知道你若是把那幾本古籍買下,會比將書留在這裡更好嗎?”
徐清圓回頭,見是一個披著金翠色輕帛的羅衫女郎走來,滿頭翠珠,頸上瓔珞繽紛,百襇裙著金相壓。
羅衫女郎雖穿得華麗,身後卻沒有跟隨仆從。她隨意向徐清圓望來一眼,眼中清光豔照,三重冰雪。
徐清圓認出這是曾經見過的廣寧公主暮明姝。
她屈膝正要行禮,被公主抬手攔住。
暮明姝漫不經心:“回答我的問題。”
徐清圓溫溫柔柔答:“那書本就不是我的,我修複好已是機緣,何必奪走他人機緣呢?”
暮明姝看著她,帷帽紗幔霧蒙蒙,她不能完全看清帷帽後的女子麵容。暮明姝道:“前朝滅亡時,丟了很多書,毀了很多古器。想要發財,不抓緊這樣的機會,以後可沒有了。”
徐清圓莞爾:“沒想發財。”
暮明姝盯她片刻,看不出什麼來,卻提起另外一事:“之前在積善寺的時候,你解說‘鎖良緣’那出戲時,什麼‘三尺閨閣,一枕華胥’,我在下麵坐著,都聽到了。”
徐清圓一怔,微窘:“小女子當時為解困局,胡說罷了,讓……娘子見笑。”
暮明姝:“那時候是胡說的,之後在佛堂兩次斷案,和晏少卿配合得那麼好,也是胡說的嗎?不是晏少卿提前告訴你答案,我就要猜你本來就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世間少有。
“你現在還來幫彆人修古書!”
暮明姝認真無比,將手搭在徐清圓肩上拍了兩下:“你非常好。”
一旁侍女蘭時看得驚愕,古怪。娘子被人誇也罷,娘子本就很好,但是被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公主殿下這麼認真誇,太少見了。
徐清圓同樣被暮明姝誇得迷茫不解,又心中羞赧。她無言以對,隻好屈膝行禮,偏公主殿下伸手就扶住了她。
暮明姝誇完她,轉過肩打量書舍,極隨意地聊天:“晏少卿查你爹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清圓一怔,心中黯然,不想自己爹的事真的這麼有名。
徐清圓斟酌著答:“小女子不知道。晏少卿是大理寺高官,縱是查出什麼,想來也不會讓小女子知道。但我阿爹一生清正,我相信他不會叛國。”
暮明姝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她回頭看徐清圓:“你也很可憐。阿爹失蹤,阿娘生死不知。你爹娘都拋棄了你,無論這個案子查到最後帶來什麼樣的結果,你都應當走出此案,不為它困擾。”
徐清圓怔立半晌。
她向來謹慎,不願與人交淺言深。但是暮明姝的話真誠無比,讓她困惑自己何時和公主殿下有這種交情。
徐清圓問:“為何這樣告誡我?”
暮明姝垂下眼:“一瞬間的心有戚戚、同病相憐罷了。你爹娘都不在乎你,放你一人在長安獨行,殊不知這詭譎時局若無人庇佑,會如何吞噬你。你的際遇,讓我想到我自己。
“我有父無母,身份看似尊貴,實則與你差不多。這每日滿滿的相看、滿畫本的郎君,都是我爹想把我嫁出去的憑據。”
公主的阿爹是當今皇帝,徐清圓哪裡會說皇帝不好,她隻好閉嘴沉默。
她甚至心中後悔,生怕自己聽到不該聽的。
暮明姝很隨意:“我爹不喜歡我,和你爹放棄你,終究都是一樣的。”
徐清圓輕輕掀開帷帽,將帷帽抱在懷中,露出自己的麵容。
徐清圓柔聲:“我爹是否放棄我,我此時無法得到答案。我仍要等。”
公主殿下眼睛輕輕一亮。
暮明姝笑了:“很好,願意與我說實話了嗎?你雖含蓄,卻實在伶俐,討人喜歡。不過你說的也對,世上父母,也不一定全是我阿爹那樣不喜歡我的……我至少知道一人,他父母格外愛他。”
她說到這裡,輕輕蹙了眉,露出幾分思索的神情。
徐清圓眨眨眼。
但公主殿下並未多說,而是說起了其他的事:“六月時長安有賞花宴,正巧我在嫁人前,應該都會被我爹困在長安。左右消磨度日,我便要了名額,今年這賞花宴,我來辦好了。我在樊川辦宴,到時候給你請帖,你來不來?”
徐清圓微笑,屈膝行禮:“娘子厚愛,豈敢不從?”
她烏黑眼珠向上輕輕一挑,明如水的眼睛望過去,眼尾金箔閃爍如蝶。暮明姝一怔,登時愛得不得了,也跟著笑起來。
暮明姝斷言,自己嫁人前的這段歲月,也許不會那麼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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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節,長安已開始入暑,蜀州更是炎熱無比。
晏傾一行人走在山道上,蟬鳴聒噪,暴曬之下,所有人都出了一身汗,滿心燥熱。
隻晏傾好些。他並不畏熱,身涼無汗,一身玉骨,在巍峨山間遠離人煙,反而有了些恬然自得的生氣。身後人又累又喘,天熱之下男人們耳朵起繭,隻有晏傾肯聽旁邊人的聒噪,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跟他們隨行的人,是蜀州派來的府校尉。這位校尉有軍人的威儀,也有文臣的爽朗。他一路滔滔不絕地介紹此地風貌,聽得人心煩無比:
“咱們屬於劍南道一脈,昔年陛下還沒當陛下時,在蜀中曆練當官,和咱們交情一直不錯。後來驅除韃虜,我們蜀州軍也發揮了很大作用。
“這裡就是百姓窮些,但是自從新朝新象,已經好了很多。若說有人從這裡偷偷去西域,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我們平時打仗,也不可能時時盯著。何況這裡地勢險要,能走過去的人也不多……”
風若直翻白眼。
自從他們來到這裡,蜀州刺史就著人來討好郎君,生怕郎君是巡察私訪。晏傾拒絕刺史的好意,來大魏朝邊境山脈查看,那刺史就立刻派了一個能說會道的軍中小官一路解說。
雖是解說,卻句句不離“如果真出了事,也和我們無關”“我們練兵很辛苦,我們對國家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