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官員們齊齊失聲:“……”
戶部員外郎的喜色也僵在了臉上。
員外郎聲音都一哆嗦:“晏少卿,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懷疑我們弄虛作假?這錢是實在的,我們沒有貪啊……”
晏傾沉靜:“隻是有些疑問,需要證實一下,郎君不必緊張。”
這位戶部員外郎的喜色沒有維持一刻時候,被迫和晏傾一同回戶部重新點稅。戶部中忙碌的官員們看到這位員外郎把大理寺的人帶了進來,一個個齊齊哆嗦,瞪著員外郎:什麼意思?
劉員外有苦難言,隻好哭喪著臉和晏傾一起去查稅。他清點這些稅額,見晏傾隻拿著蜀州的稅款在看,心裡微微放下來。
晏傾問他:“蜀州今年的稅,似乎比往年交的還要多。”
員外郎回答:“自開國以來,蜀州沒有一年欠過稅。畢竟這是陛下和宰相當年照看過的地方,那裡的官員和百姓都淳善無比,這是陛下之功。”
晏傾不置可否,問:“最近蜀州有什麼邸報報於中樞嗎?”
員外郎叫苦:“我隻是一個戶部小小員外郎……少卿饒了我吧。”
而晏傾已經對蜀州的事心生疑問,他不再留戶部,而是前往中書省,想拿到關於蜀州最近幾月向中樞發來的文書。中書省見是大理寺官員,以為對方是來查案,便儘量配合。
於是晏傾在中書省的府衙查看文書時,發現蜀州上個月向中樞報了一件事——
蜀州有軍叛亂,刺史與節度使及時查明,儘殺叛逆者。叛亂之後,節度使重新收編軍隊,蜀州重新恢複太平。
這個文書發來的時候,是六月下旬。彼時,距晏傾離開蜀州不過大半月。
中樞為此嘉獎蜀州及時平叛內亂,為節度使和刺史表功。
晏傾眉目皺得更深,覺得這個叛亂和那個沒有欠稅的消息加起來,聯合起來看,幾乎可以認定,蜀州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甚至疑心,自己之前在蜀州時遇到的那些官員,這一次會不會正好在“叛亂”之中被殺。
心有疑問,不可放任。
晏傾當即拿著文書去兵部,要求調看兵部關於這場叛亂更詳細的記述。
一整日的時候,晏傾往返於朝廷六部之中,和各部官員周旋,總算拿到了關於蜀州的所有訊息。這不可能毫無牽連。
這半年來,蜀州發生的事未免太多——
宋明河叛他之後,蜀州的“小錦裡”當家人畏罪自儘;
徐固是從蜀州離開大魏的;
蜀州六月發生軍人叛亂,軍人殺百姓,後被長官直接就地處死;
而氣候炎熱乾燥,百姓的田地問題沒有得到全部解決,在這樣的氣候下,蜀州今年的稅額居然不拖欠;
再往前看,蜀州竟然從未拖欠過稅額。
而這是不對的。
晏傾微微閉目,回憶自己曾經做太子羨時,看到的每年蜀州的納稅額。蜀州因為山勢地形之故,多困苦、貧窮,那時候蜀州每年都需要朝廷特意關照,才能運持。
縱他治國不當,縱他不是合格的理國者,蜀州前後的差距,也不應當差出這麼多。
難道僅僅因為當今陛下和宰相曾經在前朝時任職過蜀州,大魏開國後,蜀州的變化就如此大嗎?大的超脫了它本身地形的限製。
黃昏之時,晏傾依然沒有離開皇城一步,直接進宮去找陛下,向陛下報告此事。
--
黃昏之時,徐清圓沒有等到晏傾。
隻有晏傾的侍衛風若跑來告訴她們:“我家郎君今日一整天沒有離開皇城,恐怕是辦案太忙了。娘子不如不要等他了。”
徐清圓點點頭。
風若舒口氣。
他對於晏傾和徐清圓的關係,一直抱持一種矛盾心態。他希望郎君身邊能有一個女郎陪著,但是他又不希望那個女郎是徐固的女兒。
他希望晏傾可以好起來;隻是如果讓他好起來的人,不是徐清圓,隻是長安城中隨意一個貴族女郎,就好了。
蘭時送風若出去,回屋的時候,看到女郎伏在案上寫字。
蘭時有些不悅晏傾的爽約,徐清圓卻溫溫柔柔,讓蘭時與她一道,和她出去掛燈籠。
蘭時憋著氣,端著杌子出了家門。徐清圓踩著杌子仰頭,將大紅燈籠掛於門旁。她又將自己方才寫好的字條,掛於燈籠下。
蘭時:“你寫的什麼呀?”
徐清圓捂著手,被她扶著跳下杌子,微微一笑:“沒什麼。隻是寫了我去了哪裡……萬一晏郎君出宮後來找我們呢?”
蘭時:“你沒聽風侍衛說嗎?人家大忙人,不會來的。”
徐清圓說:“蘭時,你不能這樣嘲諷人。晏郎君是朝廷大官,必是有政務才絆住他。難道你希望朝廷的官員,都如我們早上遇到的那個小吏一樣,隻關心自己的包子,不關心自己的職責嗎?
“有晏郎君這樣的官員,身為小小百姓,應該慶幸,體諒呀。”
蘭時努嘴:“那你掛什麼燈籠?哼,你就是脾氣太好了。”
徐清圓拍一下她的手,讓她不要胡說。而無論晏傾來不來,她今夜都要和蘭時出門,和這世間所有女郎一樣,去過七夕。
她不留於原地等他,她有自己要去的方向。她好奇這座輝煌的長安城的意義,她千裡迢迢從雲州走到這裡,她正要好好地了解這裡。
隻是也怕他擔心。
留一紙條罷了。
彆的也沒什麼。
徐清圓披上鬥篷,和蘭時登上馬車,回頭望一眼門前懸掛的紅色燈籠。燈籠下的白紙黑字在風中搖晃,她輕輕抿唇,放下帷簾。
--
晏傾走出陛下的寢舍時,拿到了陛下要他悄然離京、暗訪蜀州的密旨。
他立在宮殿前,看著滿天滿地漆黑中,華燈悠悠然,一點點亮起。整座皇宮如同火鳳凰般,徐徐燃燒。
他扶住長欄,看得有些怔愣,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隱隱約約中,好像看到了病弱的父皇和他一同站在城樓上觀燈,父皇咳嗽著和他說:“這就是長安。清雨,你要好起來,才能守好這片河山。”
一陣冷風吹過,青年的紅色官袍貼身而揚,寒潭紅血般豔而奪目。
從後上前的宦官一咳嗽,晏傾回過頭,看眼宦官。
他眼中靜黑的湮滅一切的暗意,帶著深淵的窒息,讓宦官一愣。
宦官陪笑:“少卿這邊走,奴送您出宮。”
晏傾仍有些恍惚。
他說:“今夜宮裡點了很多燈。”
宦官邊陪著他出宮,邊笑著說:“今夜是七夕,一會兒陛下還要去興慶宮,與民同樂呢。”
七夕……
晏傾心中喃喃自語,驀地徹底回神,想到了今日是什麼日子,有誰在等他。
他腳步一下子匆忙,向宮外疾奔。離宮前,他忍不住想著宦官的話,向興慶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裡燈火已經點亮,影影綽綽的宮人身形映在飄飛的帷幔上。
興慶宮是離宮外最近的宮殿,皇帝站在興慶宮中,就可以看到宮外他的子民如何生活,聽到各處府衙的辦公聲,從王府傳來的管弦絲竹聲。
燈火晝夜不息,自昏達旦。
晏傾走過興慶宮,隱約聽到些過去的笑聲、說教、歎息、快樂。而他必須劈開過去的幻影。
--
皇帝在興慶宮中喝茶,內宦通報後,一個人從簾後走來,穿著常服。
赫然是宰相林承。
皇帝笑著向宰相招手:“子繼啊,過來坐。傍晚時朕被一些政務纏身,到現在才有與民同樂的機會。朕可是遵守咱們少年時的約定,這樣的日子,從來不忘你啊。”
林承笑著走向皇帝:“臣老了,不如陛下精神好了。”
兩個中年男人都帶著感慨、皺紋、努力釋放的善意。
君臣之間的友情不同於世間大部分友情那樣經久不衰。
皇帝不會告訴宰相,在宰相來之前的一刻,晏傾剛拿著他要求徹查蜀州的旨意走出皇宮;宰相也不會告訴皇帝,上個月蜀州發生的那場叛亂並不尋常,蜀州早已不是他們少年時立誌起步的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