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阿雲都沒有想到,晏傾和徐清圓會同時一眼認出他。
畢竟他曾出現的形象,是一個卑微可憐的啞巴侍女。而今改頭換麵,饒有趣味地在行惡之前看場情人之間哭哭啼啼的戲碼,都能摔了跟頭。
阿雲挾持著眼中恐慌、全身僵硬動彈不得的宰相府中女郎,在黑夜燈火中翻躍牆瓦,沿著早已看好的路線,一徑向城外闖去。他收斂了自己的戲謔,黑夜中的琥珀色眼睛變得瀝墨一樣濃黑。
晏傾不好對付,他在梁園中就見識過。
必須要在晏傾反應過來之前出城!
心裡做著這樣的決定,他在簷瓦間飛躍時,卻一扭身選了一個朝城中心人多的街坊奔走的路線。
而臨接曲江的闃寂街坊上,晏傾到巷口,看到阿雲抓著一個女郎一縱而走。腦中長安城池街坊路線縱橫交錯,他判斷出:“他要出城。”
徐清圓氣喘籲籲地追上來:“郎君,他是朝東市……”
晏傾短暫解釋:“這個方向也能出城。今夜行事,單槍匹馬,除了出城,彆無可能。”
這裡確實沒什麼人,晏傾左右看看,一個遊街巡衛都沒有。他不再等待,直接牽過巷頭樹下的馬,翻身上馬。
夤夜中,當他跨於馬上,青袍飛掀,骨清神冷,某一瞬恍惚中,讓人覺得他高貴清矜,像世間最遙遠的王者。
晏傾短暫向徐清圓說了一句:“找人,幫我爭取時間。”
他沒有說更多的話,直接縱馬而走。長安城九大城門,除明德門作為正門,通常時候不開,其他八大城門,都是阿雲可選擇的方向。
八選一的選項,晏傾不能確定阿雲的選擇,隻能爭取時間多做安排——最好能將阿雲逼的隻能選某個城門。
而留在原地的徐清圓,也不敢耽誤時間。她加快腳步往人多的地方奔跑,想找到夜間巡衛。她不知跑了多久,總算看到一隊巡衛,聽到了漸漸喧囂起來的人潮聲。
徐清圓喘著氣,揚高聲音:“各位郎君留步!”
持槍巡夜的禁衛軍停下步,看到一個貌美女郎蒼白著臉在夜間奔走,他們忙停下來詢問:“女郎遇到了歹人?”
徐清圓說不出話,連連擺手。她發髻歪了,烏發散下來一縷,麵頰因疾跑而帶了一抹酡紅,在夜間燈火下不見平時清雅,隻見淩亂美豔。
徐清圓腦中快速想著該如何說。
說阿雲挾持了一個人要出城?可是那勢必得解釋誰是阿雲,阿雲的危害性。但是徐清圓此時隻知道阿雲是“天字第一號”的逃犯,恐怕她說出去,這些衛兵的重視程度,會達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而從晏傾的話中她得到一個極為重要的訊息——不能讓阿雲出城。
思來想去,徐清圓一咬牙,結巴道:“天字第一號的匪賊阿雲,要行刺陛下,已經混入城坊之中了!”
行刺陛下!
衛士們悚然一驚,意識到此事嚴重——金吾不禁夜,皇城大開,若陛下遇刺了……
為首的人抓住徐清圓的手:“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能聽信娘子片麵之詞,請娘子和我們走一趟。”
徐清圓掙紮道:“郎君,我叫徐清圓,是大儒徐固的女兒,你們都應該聽過徐固的大名吧?我怎會欺騙你們?如今不是查明真相的時刻,而是保衛陛下、疏散百姓的危急時分。幾位郎君要找我詢問真相,我在長安城的住址並不會變,隨時可以被提審!
“我受大理寺少卿晏郎君的托付來向朝廷報信,希望郎君們重視此事!”
她口齒伶俐、思維清晰,幾句話便說服了這一隊巡衛。巡衛們道聲謝,轉身便行動起來,很快融入夜中。
徐清圓仍怕不夠,她擠入人群中,開始幫著衛士們疏散百姓,勸說百姓們離開。混亂無比的夜市中燈火開始明滅不定,徐清圓在人群中疾走,遇到巡衛便提醒巡衛,遇到百姓就勸說百姓。
她一徑心慌意亂,絞儘腦汁想著晏傾說的“爭取時間”,她還能如何爭取。
漸次的,離徐清圓最近的坊間角樓上,鼓聲咚咚敲響,成一環形,關於匪賊的訊息終於開始一層層向長安中心傳遞。
若我們立於高空中俯視這座夜間古城,便能看到城中燈與鼓的變化,人群的大方向轉向遊走。兵馬出行,巡衛高喝“疏散”,百姓們混亂地被官兵向兩邊鋪舍推。
晏傾策馬停在一座城門前,懷中魚牌遞出。聽到樓上喝問:“什麼人?!”
袍袖翻飛,涼氣刺骨。騎在馬上的文雅青年,坐得筆直端正,抬起眉目時,氣息在夜間凝成白霧:“叫守正出來!有犯人出城,守正需配合大理寺緝拿犯人!”
一重重燈火滅下,一聲聲鼓聲響徹。北衙與南衙的軍隊開始召集,京兆府的夜間燈被點亮,官員們被叫了起來。
“有人行刺陛下……”
“快,通報陛下!”
在屋簷間飛躍的阿雲,在被人通報後,很快被城中戍衛們找到。他心裡暗罵晏傾多事,知道此夜出行必然比他想象中的困難。他手裡有個林雨若當殺器,但是這個殺器隻有最關鍵時候才有用。
箭隻如蝗,阿雲不得不接受這些衛軍的挑戰。
好在今夜實在百姓太多,衛軍即使臨時通知疏散百姓,近百萬的人流造成的堵塞非人力可抗。當禁衛軍和阿雲遭遇時,也同時和百姓們遭遇。
阿雲利用這些城中百姓,一個個拿著百姓們當擋箭牌,朝著他選中的出城方向疾奔。
他武功高強,機動極強,往往翻幾個牆便不見了蹤跡。初時堵他很難,但隨著時間推移,若是他仍出不了城,難免落入衛軍手中。形勢嚴峻,阿雲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武藝,讓人叫苦不迭。
燈籠砸在地上,人群踩踏著跑遠。徐清圓擠在人流中,卻還判斷著衛軍集合的方向。她擔心晏傾,怕那個阿雲太過凶殘,會傷到晏傾。她被人推搡間,一隻手伸來握住她手腕,將她強力拽了出去,躲在了一座商鋪高樓下。
徐清圓抬頭,驚喜:“殿下!”
暮明姝摟著她的肩,帶著她躲開百姓們的推擠。但是公主本人並不好過,因她今夜裝扮過於繁複,裙裾曳地一丈長。她走來徐清圓身邊時,一路上已經將裙擺拽扯掉了很多,頭上金翠耀目的發簪和步搖也掉了不少。
暮明姝的形象像一個逃難的落魄公主。
但她並不在意,她皺著眉問徐清圓:“我聽禁衛軍去興慶宮報告陛下,說徐固女兒通知他們,有人行刺陛下。露珠兒,你驚動了不少人,把整座宮的人都嚇到了。
“陛下當即撤離興慶宮,宰相出皇城親自過問此事。陛下雷霆大怒,要徹查是怎麼回事。
“今夜沒有一個人可以睡著,金吾不禁夜,倒真的成了事實了!”
徐清圓臉色有些蒼白,知道自己的一個謊言不得不用無數謊言去補圓。她此時也和暮明姝說不清這些,隻著急道:“殿下……”
“咣咣咣。”
她們頭頂,瓦礫紛落,有人踩瓦而過。
暮明姝猛地將徐清圓向外一推,徐清圓被推得跌倒在地,手肘磕得生疼,眼前陣陣發黑。她聽到周圍百姓們恐慌尖叫“賊人來了”,而她抬頭,看到阿雲蹲在樓閣上,懷裡的女子已經暈了過去,被阿雲當做米袋一樣抗在肩頭。
阿雲逃跑中,看到了跌倒在地的徐清圓。
他蹲在屋簷上,目光閃爍,認出了燈火下那個女郎,是梁園中的徐女郎,也是晏傾那個抱在懷裡哄的小情人。
這個徐娘子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她應該留在晏傾離開的地方……
阿雲瞬間意識到了自己如今的遭遇,恐怕和這位徐娘子脫不開乾係。他笑一聲,發聲如同在喉嚨中滾動,很奇怪:“徐清圓——”
他向下縱去,手指成爪,一把抓向徐清圓。旁側一條長鞭揮來,綁住他手腕,他反手甩開,那鞭子再來,將他推得向後倒去。阿雲扛著一個“米袋”也行走鬼魅,跌出數丈後長身一躍,手指在瓦片上一勾,他重新上了高處。
徐清圓吃痛地扶著手肘從地上爬起來,旁邊有好心的兩位郎君過來急急忙忙地攙扶住她,把她拉走。
徐清圓低聲:“多謝。”
她抬頭時,見到暮明姝也翻上了牆,和阿雲打得有來有往。
公主殿下的武藝,徐清圓是佩服的。但是今夜見暮明姝和阿雲打,徐清圓竟然覺得背著一個人的阿雲,似乎比公主殿下更厲害。徐清圓在下方看得心揪成一片,高處的暮明姝被阿雲一掌推開,再附送一擊當心腳。
徐清圓失口:“殿下!”
高處的阿雲回頭,夜風和打鬥讓他的兜帽散開,露出他耳邊的發絲,高鼻深目,似笑非笑的一雙桃花眼。
他認真地看著下麵破爛袋兒一樣半天爬不起來的暮明姝,語氣玩味:“殿下?”
暮明姝森寒著臉抬起頭,握緊自己的鞭子要再上。這是奇恥大辱,她在打鬥中敗得如此之快。她盯著高處那個賊人的眼神,恨不得將那人大卸八塊。
阿雲嘖一聲,笑眯眯:“改日再陪殿下過招,我要先走了。”
風聲入耳,他已經聽到了禁衛軍趕來的腳步聲,不再耽誤時間,他重新跳下樓頭,將街坊另一頭的百姓嚇得尖叫連連。
徐清圓去扶暮明姝,沉吟:“此處是西市,距離我們最近的是金光門。阿雲必然是要通過金光門出城。”
“阿雲?”暮明姝雙目如冰,回頭疑惑地看眼徐清圓,這位公主殿下很快下了決定,“他彆想出城了。”
“刺啦”一聲,暮明姝再次將礙事的衣袖撕開,甩開身後人,跳上樓去追人。徐清圓看禁衛軍趕到這裡,她也藏入人群中。但她不是聽禁衛軍的話疏散,而是不動聲色地逆著人流,向西市西側的金光門方向悄悄挪。
一夜奔跑,讓她手腿皆酸,一瘸一拐。她在心中祈禱城門那邊不要失守,能夠攔住阿雲。
--
金光門下,果真迎來了阿雲。
無他,隻是因其他城門紛紛關閉,阿雲隻能被逼來了金光門下。這是一個陷阱,但是不闖不行。
阿雲騎著偷來的馬一路闖至金光門下,果然看到此處已經空了,門下隻有一道偏門開著一條縫,讓他能看到出城的一點希望。阿雲抬起頭,看到雲翳下的高牆角樓上,一個人長身而立。
他知道那是晏傾。
牆頭上站滿了兵士,兵士手中的兵器如霜。
阿雲勾唇一笑,眼中凶煞昂然之色濃起。他馬速不減,不管什麼陷阱,仍直奔那個偏門的方向。馬奔出一丈,踩在一個地方,土坑向下陷,馬匹發出淒慘的嘶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