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搖頭。
她怎會捆綁晏傾?
雖然他說私下裡仍要叫他兄長,但是此時心意難抒,她要用最真實的語言才能道出自己的信賴:“郎君和那人不一樣。郎君不會欺辱我,我也不會提防郎君。
“郎君已經為我做了這麼多,我若再將郎君視作那人一樣提防,我未免太過無心。”
晏傾看她半晌。
他並未因她這話感動十分,隻道:“你總說你生你爹的氣。但是我如今看,你爹仍是寵愛你,才教得你對男子的防備心很弱。”
徐清圓怔住。
她見晏傾秀氣的睫毛低下去,好像在掙紮什麼。他猶豫夠了,抬起眼來看她:“你昔日差點因太子羨而死,前些日又因林斯年而整夜噩夢連連。你厭惡太子羨,嫌惡林斯年,但這怎能足夠?
“你到底是養在深閨太久,不知世事險惡,不知男子深淺。你阿爹要你去長安看看,何嘗沒有讓你走出閨房的意思?但你一介弱女子,想要踏足更多天地,便先要保護好自己。
“你莫非以為我這般病著,看起來很虛弱,便拿你毫無法子,你根本不用害怕我?”
徐清圓被教訓得迷惘。
她張口想說自己隻是信賴他,但是他敏銳的目光確實也洞察到她心中的另一重想法——晏郎君看著這麼瘦巴巴,又總在生病,根本不用怕他。
徐清圓羞心才起,晏傾睫毛動了一下,他忽然抬手,一把摟住她的腰。徐清圓腰肢一燙一軟,她被他一下子掀倒推翻。她才叫了一個音,脖頸動脈就被青年的手按了兩下,一點兒聲音發不出來。
她原本腳踩著小榻前方的踏板,這麼被推倒後,雙腿懸空,無力地掙紮兩下,便被一隻手按住。
燈燭光被擋住,伏於她身上的晏傾垂眼望她。若非他眉目清正如雪,溫潤色始終未改,徐清圓當真要被嚇死。
但即使如此,她的肩膀都輕輕顫抖一二。
晏傾低聲:“你看,我若想對你動手,是不是很容易?”
徐清圓仰著臉呆呆看她,她眼睛因失神而瞠大,眼中水波流動。她瘦削小窄的肩膀被他按著,雙腿也被按住。雖然晏傾的手已經從她腰上移開,但是她第一次被他碰到腰……
女兒家一身冰肌玉骨,周身皆軟,弱處實在太多。
他隻碰了她一點,她便仰著臉紅著眼睛看他,眼波噙霧,幾分委屈。
晏傾心口一顫,按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顫了一下。他幾乎要放棄這鉗製動作而將她摟於懷中哄她,但他手才一動,又硬生生地按捺下來,心想她爹必然也總是被她這樣撒嬌,才什麼都沒教會她。
讓她這麼大膽!
晏傾狠下心,語氣儘量嚴厲:“你看,你確實不應該對我撤下防心。像我這樣的衣冠禽獸,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即使我武藝不精,力氣也比你大。何況我還出身於大理寺,我對人身體的了解,要比你這小娘子清楚得多。”
他的手終於從她肩頭挪開,又不敢碰她,便隻是隔著一點距離,虛虛地點了一下她的眉心、脖頸、手腕等幾個要害處。
晏傾很難說下去。
因她一直紅著眼睛看他,眼中的水像流不儘的湖泊,直直往他心口淌去。這水又那麼燙。
晏傾沉默下去,有些後悔自己服藥,自己能夠看清她的臉了……若是這滴剔透晶瑩的露珠兒仍如之前一樣麵容模糊,隔著霧看不儘看不透,他也許便沒有這麼多的失神。
晏傾許久不說話。
燭火光照著二人,蓽撥一聲後,燭火變暗,晏傾回過神,才想起來他訓了徐清圓太久。
他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抱歉地看她一眼。他伸出手,替她解了啞穴,又身子側開,不去按著她:“對不起。讓妹妹委屈了。”
徐清圓垂下眼,輕聲:“清雨哥哥有些討厭。”
便是說這樣的話,也軟綿綿沒有力道。不像斥責,像嬌嗔。
而這世上,恐怕隻有晏傾真的會當做是“斥責”。
晏傾臉青紅一下,更加尷尬:“弄疼你了?唐突妹妹,是我不好。”
她咬唇不語,被他扶著從榻上起來。他還以為弄疼了她……但是她被他按著時,看著他那樣的臉,故意說那麼凶的話,她、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心跳,恨他真是木頭。
既然說過不娶她,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又保護她,又教她怎麼保護自己。
他這樣待她,她日後……怎麼嫁人?她再遇不到更好的郎君了吧。
徐清圓無法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心裡又開心又難過。她雖然知道晏郎君肯定看不出她的心事,卻仍然不願意讓晏傾為難。
於是徐清圓板著臉,不再說什麼。二人各自匆匆洗漱後,她按照晏傾教的那樣,將他的右手和扶手綁在一起,又傾身跪於他身前,用另一方帕子將他眼睛蒙住。
二人氣息挨得很近。
徐清圓感覺到他的僵硬,她低頭看蒙著眼睛的玉麵郎君。
徐清圓心頭疾跳,臉頰更紅。
她便忘了自己之前說的“討厭”,小聲和他說話:“郎君夜裡要起夜的話,叫我便是。我睡得不沉。”
眼前漆黑之際,她的氣息擦過他的臉,晏傾心跳急速。
他定定地說聲好,但是搭在扶手上的、被手帕捆著的手背青筋不自禁地跳了一下。晏傾突然有些後悔,覺得這個主意似乎不太好——
身體不能動,眼睛看不見,可是味覺、耳力反而會放大。
窸窸窣窣的聲音,時清時濃的女兒香……
晏傾向後僵靠在牆上,和徐清圓拉開距離,他的手心卻已經出了一層汗。
徐清圓見他如此,奇怪問:“郎君?”
晏傾聲音繃著:“沒什麼,隻是在想木言夫人的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
徐清圓便認真了些,輕輕“嗯”一聲:“是有些奇怪。我也會幫郎君一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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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錦裡經過夜裡那場折騰,所有人吵吵嚷嚷,帶著不滿入睡了。
樓中安靜下來後,風若輕手輕腳地從窗口翻了出去,又東繞西繞,走了很多暗路,才在沒有驚動樓外守夜衙役和樓中小廝侍衛的情況下,從一間間閣房門口飄過。
他在兩間房的門前停了一下,若無其事地伸出手,將房門旁邊牆上點出的一點牆灰擦去。
他認出了這兩間房的主人:一位是夜裡自稱是凶手的那個財大氣粗的劉禹;一個是肥胖的、一會兒罵樓裡侍女醜、一會兒調戲映娘的中年男人。
這是晚上分房間後、晏傾走過時留下的不引人矚目的暗號。連跟著晏傾的徐清圓都沒發現,更罔論其他人。
而晏傾留的暗號的意思也十分清楚:他要風若和張文去查劉禹的身份,中年男人的身份。
晏傾懷疑些什麼,風若並不清楚。風若隻知道明日起,他和張文將去忙新的事——難道這些,和他們來蜀州的目的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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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雀無聲的深夜,漏更過了三更,徐清圓仍輾轉反側,沒有睡意。
一是和郎君共處一室帶來的禁忌慌亂,二是夜裡木言夫人的反應總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原本以為隻是自己一人覺得奇怪,沒有當回事。但是晏傾也說奇怪,那必然是有些問題的——
木言夫人認罪認的很果斷。
她表現的像個敢作敢當的豪爽女子,她幫映娘躲開他人的調戲也表明她為人不錯,但是她又陷害樓中其他女子是凶手……她的善惡很奇怪。
若她要保護映娘,便應該從一而終;若她想害映娘,一開始何必幫映娘?
莫非這世上的人心複雜萬分,愧疚和怨恨同時存在,以至於木言夫人言行不一?
而且,當時他們第一次聽到木言夫人名字的時候,晏傾說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枕著玉枕,徐清圓又翻了一次身。一道屏風外,晏傾在心裡輕輕歎口氣。
他再一次地覺得蒙著眼睛是個錯誤。
隻是他也不好說什麼,隻盼著徐娘子快些入睡,莫要……折騰他。
紗帳內,徐清圓清醒萬分,手指無意識地貼著床板,小小寫字。她被自己胡亂寫的東西吸引住,寫著寫著,她目光一停,呼吸變得急促。
她一下子擁著被褥坐起來,被自己的發現震得心跳急速。
她緩了一會兒,猶豫片刻,小小地掀開床帳,向漆黑的外間柔柔喚了一聲:“清雨哥哥?”
她的清雨哥哥有求必應。
他溫溫地“嗯”了一聲。
聽他聲音仍然是醒著的,徐清圓放下心,披上外衫匆匆下榻,去扶床邊的燈盞:“清雨哥哥,我有一個發現,十分重要。怕明日來不及,所以要現在和哥哥分享。
“清雨哥哥,你方便嗎?”
晏傾無言,心想方便不方便的,也沒什麼區彆。因為他已經聽到了她下床的聲音,磕磕絆絆撞上案幾、因吃痛而吸氣的聲音。
他忍不住開口:“妹妹莫急,慢一些。”
徐清圓刷紅臉,知道自己被撞到小腿的聲音沒逃過他耳朵。
真是的。
徐清圓披著一件珍珠白外罩,烏黑長發倉促地在腰下挽了一個小髻,幾綹發絲還調皮地貼著麵頰。她持著燈燭走出屏風,看到小榻上靠牆而坐的青年,心跳漏一拍。
雪白月光從另一個方向的小窗流入,他並不在月光中。
徐清圓走過去,將燈燭放於他麵前的案幾上。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兩下。
聞到女郎傾身而來的幽香,他繃緊身子,覺得她流水一樣的袍袖擦過他的臉,去為他解蒙著眼睛的帕子。
徐清圓微激動:“清雨哥哥,木言夫人,就是葉詩!梁園的葉詩,你還記得嗎?”
帕子從眼上落下,他烏黑的眼睛像水洗的玉石,與她的目光對上。
燭火在兩人眼中輕晃。
他眼睛明亮,鼻梁挺直,唇瓣粉紅,沉靜無比地端坐若神明,不可褻瀆。
徐清圓不動聲色地後退一點,輕聲重複:“木言夫人,就是梁園案中離開的葉詩。”
晏傾自然無比地抬起左手,拿起案上的狼毫,蘸了墨汁後,他提腕寫字:“木上生葉,言也是詩。木言二字,本就是葉詩的化名。”
他寫的一筆流暢字,端然蒼勁,頗有大家之風。
但他是用左手寫的字——他的右手還被綁著。
晏傾垂著眼,見徐清圓很久沒說話。他不解地抬眼看去,見她正盯著他的左手,露出有些回憶的神色。
晏傾手腕一僵。
徐清圓說:“郎君也會寫左手字?左手字也寫的這麼好?郎君,你是不是既可以雙手都能寫字,還會很多不同的書法?你是不是可以換自己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