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算一下,《九歌》全篇一千五百字。
徐清圓草草數了一下刺史府廳堂上所掛贗品畫的縫隙:最少也上千了。
時間倉促,她無法得出準確的對應結論,但是劉刺史大剌剌地將前刺史仿的贗品畫掛在會客堂上,數年來不知多少人看過這幅畫,這分明很奇怪。
劉刺史當真那麼喜歡徐固的畫嗎?
真正的愛畫人,怎會將一幅贗品奉為至寶?即使說是愛屋及烏,但愛畫人不知廉恥,將贗品掛在會客堂上,難免讓人恥笑。
除非劉刺史在“釣魚”。
他堂堂正正地掛著這幅假畫,等著知道畫中秘密的人來上鉤。能看出這畫古怪的人,應當已經看過那本《九歌》,可能已經堪破兩者間的秘密。
劉刺史要行殺招。
如此一來,徐清圓心慌意亂,坐立難安。
晏傾自然沒有告訴她他們的行事計劃,但是徐清圓有猜出一些,猜測他們的計劃和劉刺史有關。可是劉刺史這幅畫,說明劉刺史是一個謹慎而大膽的人,說明劉刺史在等著獵物上鉤。
小錦裡木言夫人的欠債和自儘都透著古怪,劉刺史很可能早已察覺他們的行動。劉刺史主動走入他們的陷阱,必有後招……晏郎君豈不危險?
徐清圓坐不下去了。
滿堂女客們低聲討論著主人為何遲遲不來,徐清圓一瘸一拐地退出席位。
她借口臨時有事,提前告辭,便不顧自己一直很看重的閨秀儀態,拖著傷腳急匆匆出門。
廊下雨簌簌,紛落如煙生,煞然可愛。
張文正和一眾官員、文人墨客吟詩作對,賣弄風流。張文在其中心不在焉時,聽到周圍空氣靜了一瞬,隱約有低低抽氣聲。
張文抬頭,看到隔著湖中亭,岸邊的徐娘子已經戴好了帷帽,向他遙遙招手。
徐清圓聲調輕柔,此時已經儘力地大聲:“阿爹,阿爹!”
張文暗道慚愧,竟然領了徐大儒的名號。
他告退而去,甩開周圍郎君們“長者愛女可有婚配”的熱情打聽,上了岸和徐清圓見麵。
徐清圓和人說了兩人要提前離開的事,刺史府此時因為主人和少郎君都不在,仆從心中有事,再加上又不認識他們,便讓二人順利出了刺史府門。
張文默默跟著徐清圓。
出了府門,又向巷外走了些距離,徐清圓覺得應該沒有人會注意二人了,才轉頭,隔著帷帽輕聲細語,將自己在府中的發現告知張文。
張文吃了一驚,又說:“徐娘子你是不是想多了?你說《九歌》有一千五百餘字我信你,你畢竟家學淵博。但是你方才隻粗粗看了那畫,就斷定和那本書有關,是否草率?再借此推論刺史是有備而去,要害我們少卿……這是不是有點荒唐?”
徐清圓著急:“也許是我想多了,但是破案查案中,不就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嗎?清雨哥哥有危險,我比誰都……”
張文看過來,她察覺自己的失口,忙將後麵的話掐了。
她轉話題哀求張文:“我腿腳不便,又不會騎馬,知道的訊息也沒有張郎君多。因為他總將我當弱女子,什麼事也不告訴我。可是郎君,若是他出事了,你與我都要栽在這裡,無法向朝廷交代……”
張文麵容嚴肅了。
他聽懂了徐清圓的意思。
二人此時站在巷頭馬車堆聚之地,很快找到了他們來的時候乘坐的馬車。張文上前和車夫通了氣,直接解了馬與車轅之間的繩鏈,翻身上馬。
張文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下方的女郎拱手:“閨女放心,你好好等著便是,爹定會把你想要的那套頭麵給你買回來。”
車夫狐疑看那帷帽女郎,見那女子屈膝行禮:“女兒任性,給爹爹添麻煩了。”
在張文禦馬而走後,徐清圓對車夫也屈膝行了一禮,穿過這片車馬堆聚之海,一搖一晃地向遠處走。
車夫不禁開口:“娘子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徐清圓謝了他的好意,卻輕輕搖了搖頭。
張文若是來得及將消息告知晏傾,會對晏傾有益。而她這邊,沒什麼能幫到晏傾。她想了想晏傾對自己的囑咐,便決定返回客棧等消息。
順便,她想再研究一下那本《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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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柳村周圍黑黝黝的樹林,被藏於其中的軍隊包圍。背靠的山頭草木瑟瑟,山中恐也有人埋伏。
晏傾和風若到樹林中的藏身之所,下馬後疾步走向之前查探好的地方,可以讓他們盯緊大柳村村口那枯井附近。
身後聲音簌簌如沙石,風若道:“郎君,狄將軍來了。”
果然有將軍上來,躬身向晏傾行禮告知:“我家都督收到郎君手書,當即派我領了三千軍馬來助。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益州大都督收到了風若所帶的聖旨,著晏傾臨時任“巡察史”一職,對所到之處軍政全權乾涉,無庸上奏。但這封聖旨隻被大都督看到,大都督臨時派遣兵馬,倉促之下,派來的兵馬並不知道晏傾職務,隻知道他是厲害大人物。
鬥笠邊緣雨水淋漓,晏傾眼睛盯著大柳村:“先不要說話,隨時準備動手。”
不用晏傾再提醒,身後的人都安靜下來,和晏傾一起伏身藏在了林木中。而晏傾目光閃爍,看到了老熟人出現——
原永果真綁架了劉禹,出現在了大柳村。
雷電在天上轟鳴數聲,天地被冷雨刷得似乎更暗。
原永帶著他的小廝們,將劉禹五花大綁。原永不知道從哪裡撈來的大刀,正將刀橫在麵色蒼白的劉禹脖頸上。他身後的小廝,操著不熟練的武器挺胸抬頭,為主人架起排麵。
他們對麵,中年男人麵色鐵青,眼角細紋深厚,唇角緊繃,看著不苟言笑。
身後衛士們跟著他匆匆而來,一個個刷刷抽刀,雪亮刀光和對麵商人那些小廝的外強中乾不可同日而語。
樹林中埋伏的軍人們嘴角不屑地扯了一扯。
為首的狄江軍看到那位瘦逸的、始終背著身沒有看過他一眼的年輕郎君緩緩抬了手,這是一個準備動手的命令,世間通用,他當即屏息,全神貫注。
被勒著不停往後退、推到枯井邊退無可退的劉禹罵罵咧咧:“原永你這個混蛋!你告訴老子有徐大儒的畫,老子才信了你的邪,跟你走,誰知道你……”
原永喉嚨裡發出沙啞的嘲笑:“找徐大儒的畫?你還真以為你那老爹喜歡徐大儒的畫?”
對麵刺史就雨而來,半邊衣袍濕透,身後跟著府中大批衛士。他聞言,冷目直視,多年官威讓這一方的人多有不自在。
劉禹看到中年男人,眼睛頓亮,慌得大叫:“爹,爹救命啊!”
劉刺史冷昵他一眼:“閉嘴!”
他麵向原永時,終究露了底:“你想要的銀錢都給你帶來了,莫要傷了我兒。”
原永嘿笑:“刺史大氣,我們相信你不會少給一個子兒,這可是你親兒子的命。弟兄們,把錢抬走……”
他身後的小廝們上前,和州刺史那邊帶來的衛士們交接此事。
劉刺史始終麵色鐵青,原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中壓著劉禹的刀穩穩不晃。
劉刺史:“之後你……”
原永:“府君放心,拿到錢,我絕不在蜀州多留一步。我也怕府君這種陰險小人,秋後算賬啊……”
兩邊在村口進行著交易,身後落錯的屋子裡,一雙雙村人的眼睛盯著他們。原永冷不丁看到一雙滲人的眼睛,打了個哆嗦。
這個大柳村的古怪自來已久,誰也不願意跟這個村的村民打交道,匆匆交接好錢雙方離開最好。
兩邊在雨中搬運箱子,樹林中,晏傾盯緊他們的動作。見原永的目光和州刺史的目光都開始去看那些搬運的箱子,見雙方都沒有之前那麼警惕,晏傾手正要落下——
當是時,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掠入這場混亂中,手中匕首殺向原永。
原永肥胖的身體在此時靈活地往被自己綁架的劉禹身後一躲,大叫著:“刺史你使詐!”
劉禹直麵那擦過來的冰雪刀刃,駭得兩股站站:“爹救我——”
劉刺史麵色一變,看到一個衛士手中刀甩出,將那突然冒出的披著鬥篷的人手中刀擊歪,救了劉禹一命。而這鬥篷人手中匕首一甩,身子一斜橫臥而下,再一次殺向原永。
劉刺史麵色難看:“不是我的人——”
原永這時也覺得不對勁了。
他的小廝們撲過來保護他,堵住這鬥篷人。鬥篷人並不近,打鬥被向後逼迫,他轉勢一掌推開衛士,殺向一旁穩穩站著、麵色已經不太好的刺史。
刺史慌了:“來人,來人!”
劉刺史不複之前的遊刃有餘,和那矮胖子原永一樣在雨水泥濘中滾爬,用儘方法在衛士攔住那鬥篷人之前能活下命。
場中這樣的異變,讓樹林中埋伏的軍人們看不明白。
眾人怔愣之時,聽晏傾冷聲下令:“出擊,攔下所有人!”
轟聲如地龍蘇醒,眾多軍士從這一方林木中殺出。但與此同時,大柳村背靠的山中也殺出另一方將士。雙方一觸,皆心中有數。
而大柳村的村民一個個攢緊農具,躲在破舊屋中,才知道真正的軍人間的較量,和他們威脅外鄉人幾句“殺了你”全然不同。
那鬥篷人見勢不妙,壓根沒想到今日會有這麼多人埋伏於此,他身形一遲緩,旁邊軍人一把長、槍招上他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