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濕潤而烏黑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沉默片刻,無奈笑:“你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自己判斷不出來。我的病,你、你知道的。我不想猜這些。”
徐清圓垂頭,更加難過:“我沒有其他意思,我隻是、隻是……我舍不得你。”
耳邊煙火落落。
徐清圓第二次說“我舍不得你”,而這樣的話,讓晏傾怔怔看她,心神空白。
這也許比所有的告白都委婉,這也許比所有的愛意都溫柔,都更能打動他。
晏傾聽徐清圓伏在他肩頭:“旁人都睡了,我也睡了,隻有你沒地方去,無法睡。你跟誰都不說,隻自己一個人忍著。我隻要想到你沒有地方去,就為你難受。我認識的晏郎君,晏清雨,那麼獨一無二,那麼為他人著想,可是隻有你自己困在這場雪中。
“我舍不得你一人獨坐雪夜,舍不得你長夜難眠,病苦纏身,無人可伴。
“可我還舍不得委屈你。”
徐清圓抬眼看他:“你如果打算今晚這樣熬,我陪你好不好?不要趕我走。”
晏傾靜靜看她,睫毛上覆蓋的霜雪,讓她在他眼中,時而遙遠,時而模糊。
他整個人置於兩重世界,一邊是舊國陰影,一邊是除夕夜趴在他肩頭望著他的徐清圓。
他輕輕伸手,想要撫摸她麵容,卻停在半空,不忍落下。
煙火炸耳,他想到風若問他的話:“值得嗎?”
晏傾此時在心中回答:“值得的。”
晏傾手沒有落在徐清圓麵頰上,徐清圓目色微黯,但他的手落在了她肩頭,幫她整理了一下風兜。他冰涼的手擦過她脖頸,她微微發抖,他手便退後。
徐清圓:“清雨哥哥!”
她隻來得及抓住他一根手指。
二人目光一同落下,她訕訕鬆手。
晏傾側頭咳嗽一聲,低聲問:“我不能讓你陪我在外麵熬一宿,你會生病的。”
徐清圓以為他又要拒絕她,心裡著急,然而他話鋒一轉,垂著眼問她:“所以你想如何呢?”
徐清圓怔一下,小心說自己的想法:“我想讓清雨哥哥跟我一同回房,一同歇息。我屋中燒著炭,很暖和。”
她解釋:“我並沒有其他意思……隻是你不能在這裡坐一夜。”
她以為她會很辛苦才能說服晏傾,但是晏傾看她半晌,目光又遊離了一二瞬。他輕聲:“那便聽你的。”
徐清圓驀地抬頭,吃驚看他一眼。她本想說她那屋中沒有屏風之類擋麵的物件,但她怕說的多了晏傾又開始講男女之彆,便匆匆扶著他一同起來,拉著他返回自己的屋舍。
這小小一間房,自然不能和刺史府中相比。
晏傾自然也是無論如何不肯和她同榻而眠,同屋已是他的極限了。他不肯靠近床,挨著牆壁坐下,便打算這樣湊合一夜。而徐清圓也生了氣,硬挨著他一同坐下。
他不睡床,她也不睡。
晏傾:“何必非要吃苦?”
徐清圓挽著他手臂,靠著他,微笑:“你為什麼非要找罪受,我便為什麼非要吃苦。”
晏傾困頓非常,病後的身體虛弱,他如此已經十分勉強,想說徐清圓卻也沒力氣。她非要靠著他,他心想反正二人……嗯,就隨她去吧。
隻是晏傾始終習慣一個人,溫香軟玉挨靠著他,他閉上眼也無法入睡。
他不敢表現出來驚動徐清圓,便一直閉著眼裝睡。
挨著他手臂的女孩兒香甜可親,氣息溫熱,似乎十分乖巧。但是徐清圓靠著他肩隻歪了一會兒,就睜開了眼,有些睡不著。她亦有自己的羞澀,亦有自己的矜持,這麼大膽的癡纏郎君的事做出來,她隻要一想,就替自己臉熱。
爹爹如果知道,會被她氣死吧。
可是晏郎君這麼好,她再遇不到了。
沒有睡意的徐清圓托著腮,睫毛纖纖飛翹,凝視著靠牆閉目的晏傾。屋中沒有燈火,窗邊雪光充作光源,她越是看晏傾,心中便越是喜歡。
窗外的鞭炮又響了一聲,將她嚇一跳。
而她依偎著的晏傾閉目安然,似乎沒有被鞭炮聲驚醒。
徐清圓盯他片刻,心跳加速時,臉一點點紅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輕輕晃,小聲:“晏郎君?”
她等了一會兒,又叫得更小聲:“清雨哥哥?”
裝睡的晏傾滿腦子疑問,不知她在調皮些什麼。他踟躕於自己是否該睜開眼回答她,聽到徐清圓又說:“你還欠我拉手,欠我一個抱抱。你說話不算數,根本沒幫我實現願望。”
晏傾心想:我並未答應你啊。
而那女郎自娛自樂:“嗯,我喝醉了,腦子不清醒,做點兒糊塗事,既沒人知道,也沒有關係。”
晏傾心中登時警鐘敲響,覺得不對勁。
他打算立即裝作醒來時,頰邊忽然一熱。
他全身僵住,呼吸屏住。
徐清圓湊過來,唇靠近他。她不敢做更多的,她隻靠在他頰邊,輕輕親了他麵頰一下。
徐清圓小聲:“新年禮物,我並不過分。”
親完便裝作沒有這事,親完就要慌張掩飾。徐清圓胡亂地將頭埋入晏傾臂彎間,不敢回首自己的大膽。
她心跳淩亂,麵紅耳赤,竟沒有注意到晏傾的脈搏劇烈跳動,他的心跳也快得不正常。
晏傾睫毛顫得厲害,他想伸手碰一下自己被親過的地方,卻怕驚動她。他僵坐著,心慌意亂之時,終於小心睜了眼,看那藏在他臂彎間的少女。
他看她許久,眼睛裡的光一點點亮起,蹙著的眉目舒展開來。他笑的時候努力地忍了一下,卻是看到她靠著自己,竟然無法忍住那點兒竊喜。
他沒有忍住嘴角上揚,坐於暗夜中微微笑。
黑暗中,二人兀自裝睡,竟誰也不敢大聲呼吸,誰也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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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此長夜,錦城禁閉城門前,一藍袍青年翻身下馬。
風雪吹開鬥篷,他仰頭看星星點點的城樓後的燈火。
除夕佳節,他獨身在外,等待城門開啟的時間。
他是千裡迢迢來見故人的韋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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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次日醒來,發現自己不知怎麼睡到了床榻上。這種小伎倆在她和晏傾之間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完全不能引起她的慌亂。
徐清圓推開門,見雪已經停了。她正看到晏傾背對著她在一雪白廊廡下。
徐清圓整理了一下衣容,捂了捂砰砰心跳,走過去,語氣輕快地從後拽了拽他衣袖:“你怎麼不叫我起床呢?”
晏傾微僵,回了頭。
徐清圓微怔,這才發現晏傾不是一個人站著,他和一人在廊廡下說話。她愕然地看著晏傾說話的那個溫潤青年,瞠目結舌,快速鬆開了挽著晏傾衣袖的手:
“韋、韋師兄?”
韋浮晃了一下神後,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片刻,微笑:“今早怎麼不叫你起床?小師妹,你與晏少卿……”
晏傾打斷:“些許誤會。是此地簡陋,眾人隻好胡亂混睡。我與徐娘子住的比較近,徐娘子想早早起來去拜佛,讓我記得叫她。”
他解釋得如此詳細。
他向徐清圓頷首:“我與韋府君隻顧著說話,忘了喊你,徐娘子見諒。”
徐清圓低頭,紅耳:“沒關係。”
韋浮挑眉,看著他們。
晏傾自若:“新年快樂。”
徐清圓小聲回答:“新年快樂。”
韋浮半咳,終於笑了出來。他道:“原來你二人也約好一同去鐵像寺了,正好,我們便同行吧。我時間倉促,經不起耽誤,煩請兩位配合我一些。”
徐清圓滿肚子疑問,不知道韋浮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為什麼他們要去鐵像寺。但是晏傾撒謊已經撒到了這裡,韋浮又是何其聰明敏銳的人,她便沒敢多說什麼,應了一聲,說回去換衣。
而到最後,再加上來這裡找晏傾的風若、醒了酒的張文、湊到徐清圓身邊的鐘離,他們這隻去鐵像寺的隊伍,何其壯大。
這麼多人……晏傾有些不自在。
他想和徐清圓近一些,隻有她能讓他放鬆些。但是晏傾回頭,卻看到韋浮與徐清圓站在一起低聲說話。徐清圓低頭時,韋浮伸手為她抖落鬥篷上的雪。
風若:“怎麼了?”
風若要扭頭看,晏傾彆過臉:“沒事。”
他為自己一瞬間的齷齪心思而懊惱,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