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和徐清圓追上橋,下了橋後看到人流如鯽,方才還能看到的寐娘已經徹底尋不到了。
遍地燈影、人影。
那些跟蹤二人的監視者尚因為人多而跟丟了他們,他們想在人潮洶湧中找到一個人,一樣困難。
徐清圓望向晏傾。
晏傾此時已經十分不適了,人流過多讓他呼吸困難、頭腦昏沉。他勉強做了決定:“我們去小錦裡。”
徐清圓:“我們已經許久不去小錦裡了。此時貿然登門,會不會打草驚蛇?”
晏傾:“劉祿的兒子三日後就要辦婚事,劉祿集齊兵馬就會對我等下手,那蛇已經跳起來了,何必怕驚動?”
寐娘可以逃,可以躲。但是張文派人監視著這些女子的蹤跡,她們都不可能輕易出城。既然依然在錦城中,那寐娘隻要不是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她一定會返回小錦裡。
晏傾和徐清圓打算守株待兔一把。
二人尋到小錦裡時,時間又過去了半個時辰。小錦裡燈火微弱,帷窗不開,美人不再,門前伶仃幾個人影,和半年前他們第一次到訪時判若兩地。
這一次連請帖都不需要,任由人進入小錦裡。連扯謊都很容易——
徐清圓緊張地攔住一個侍女:“我們是寐娘的朋友,她丟了東西在我們這裡。我們想去她房中等她……”
那侍女非常不耐煩:“你們隨意吧,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隨手將寐娘的屋子隻給他們。
徐清圓看這樓中空蕩蕩的模樣,多少上次見到的璀璨銀器皆不見了,地上扔著的酒壺也沒人撿起。
她歎口氣,將倒了的銀壺扶起放回桌案,與晏傾上樓。
晏傾:“怎麼?”
徐清圓:“隻是想起了‘花無百日紅’這句話。昔日第一次登小錦裡時的人,這一次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我不敢想象下一次再見小錦裡……或者不會有下一次了。”
她微有傷感。
因她判斷寐娘就是葉詩時,小錦裡的命運,其實已經走到儘頭了。
晏傾回她:“所以,勸君憐取眼前人。”
他說的很正經,也沒有其他旖旎意思,單純地回應她的感慨。而她回頭瞥他一眼,目中的傷懷被三分笑意取代。
晏傾一愣,她豎起一指製止他的解釋:“清雨哥哥不必多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這番插科打諢,讓沉重的氣氛稍微鬆弛了些。
二人推開寐娘的房舍,進入其中,便被裡麵的過於整齊所驚。
這間屋中的所有物件都已整理妥當,分在一個個包袱中。擺在明麵上的,連燈台都隻剩下了一盞。徐清圓在屋中繞了一圈,不知如何下手。
晏傾在一方小案前坐下,揉著自己額頭。
夜間的奔波與勞神讓他疲憊無比,他喉間又有了血意,隻是礙於徐清圓在場,勉強忍著罷了。
他如此已經強撐不住,隻能坐下靠著桌案緩解自己的頭暈。徐清圓向他望來,他回答:“想搜什麼你便搜吧,這間屋子是一定會被查封的,裡麵所有物件都可能是證據。”
徐清圓踟躕:“但是沒有官府搜查令,私闖民宅……”
晏傾:“你將我當做搜查令用也無妨。”
徐清圓一聽恍然。是了,晏傾是大理寺少卿,刑案事上,整個大魏隻有他的老師、大理寺卿左明能夠壓住他。大理寺少卿被當做搜查令用,尚且大材小用了。
徐清圓便打開包袱,去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她也察覺晏傾似乎不舒服,便乖順地不去打擾她。
燭火微微,屋中隻有輕微翻動物件的窸窣聲音。
不知多了多久,外麵的燭火暗了,小錦裡進入了深夜。寐娘依然沒有回來……也許她已經不打算回來了。
晏傾緩了一會兒,有了氣力,側頭看徐清圓。他見徐清圓曲腿坐在地上,滿滿當當的大小包袱包圍了她。她已經將這裡的所有包袱翻遍了,但看她眉頭輕蹙的模樣,她似乎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
於是徐清圓開始搜第二遍。
晏傾是信任她的才智的。何況她比他敏銳,若是她都找不到的東西,他未必比她強。
所以恢複了些氣力的晏少卿並沒有想上前幫她,他支頜而坐,俯眼垂望她。盈盈燭火落在她身上,他少有地有閒情雅致,竟然將她當做一幅仕女圖來觀賞。
雖然此舉不妥,但是……晏傾暗自唾棄自己半晌,仍是忍不住看她。
她細彎的柳眉輕蹙,他多想伸手替她撫平。
這世間鐘靈毓秀的女子自然有她與旁人不同的氣質,晏傾看得出神、看得心間砰砰時,見她抱著一包袱放下後,又盯著那包袱看。
她忽然露出恍然的表情,微蹙的眉頭舒展開,唇角上翹,露出一個淺笑。
她伸手從自己發間拔了一根簪子,在晏傾因吃驚而坐直的目光凝視下,她用簪子戳破了這個包袱的外裹。布料破開,原來這是一個夾層,她伸手到裡麵,取出了一本書。
徐清圓懷著愉悅的心情翻開書,見這本書如她所猜,正是當日她就見過的——
半年前小錦裡中舉辦的晏傾試探原永的筵席上,徐清圓跟著劉禹和映娘去看她父親的真跡,寐娘就用這本書試探過她。
但她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
她以為書上的一撇一捺是練字所用,她在見到《九歌》後,竟然沒有想到寐娘,沒有想到這本用來練字的書也許不是用來練字的。
可恨可恨,她太傻了。
徐清圓翻動書頁,清水眸中映著這裡麵每一個字的筆畫。這些筆畫在她眼中重組,與《九歌》、假畫中的花葉縫隙、以及韋浮送來的那枚公章紙頁一同重新組合,組成新的字詞句段。
她翻書翻得飛快,在她翻到這本書的末頁,她驚喜地發現,這本書是唯一能和《九歌》每個字都完全對應上的書。在此之前,連那假畫中的縫隙都少了幾十個字,不能和《九歌》對應。
她真恨不得立時伏案,將藏著的東西還原出來。
徐清圓舉著書,抬頭看晏傾:“清雨哥哥!”
她怔了一怔,因晏傾正蹙著眉看她。
他問:“你的簪子,為何能劃破那包袱的布料?”
徐清圓愣了一下,轉了一下自己手中仍握著的簪子。她還沒解釋,晏傾已經起身走來,蹲於她身邊。他握住她手腕,低頭看這簪子——
如他所想的那樣,簪子的一頭尖銳無比,另一頭雕著花葉鑲著流蘇的部分,每一個轉角處,都鋒銳無比。
這隻簪子,在燭火下泛著寒光。
晏傾抬頭看她,輕聲:“我讓你置辦女兒家的衣物,你買來的簪子,全是這樣的嗎?”
徐清圓抿唇。
她看他目中寥落,不覺小聲自辯:“這樣很方便的,不是嗎?我、我也需要保護自己啊,我娘給我的小玉匣隻能射針一次,我不能完全靠它呀。
“清雨哥哥,我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保護你。我能做很多事,你不要將我當作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看待。”
她一次次證明她有用於他,一次次想要證明她不應該被拋棄……她的不安帶來的勇氣,讓他傷感又敬佩。
他認真看著她,微笑:“好。”
徐清圓一怔,眼波不流轉了:“你是相信我可以保護自己呢,還是相信我也能保護你?”
晏傾:“都相信,可以不?”
徐清圓定定看他,目中一點點亮盈盈。
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客氣,他看著她的誠懇目光都讓她感受到被信任的感覺。這是她幾乎從未感覺到的。
世人稱她為“佳人”,了不起多幾個有才氣的評價。男兒郎們對她趨之若鶩,要麼想掠奪,要麼想保護,要麼想傷害。她舉起手中匕首時,相信她能搏殺的人,隻有區區晏傾一人。
徐清圓滿懷激蕩,想撲入他懷中。但她今夜已經衝動過一次,不想顯得自己太古矜持。她便努力克製自己的情動,隻有一雙眼睛舍不得移開。
清圓湊到晏傾耳邊,輕聲:“我找到證據了,我知道整件事是怎麼回事了。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喬宴喬郎君,他在死前,藏了一份名單……劉祿想方設法找出這份名單,對小錦裡恩威並施,弄死很多人。
“這份名單一直在他眼皮下,可他依然沒有找到這份名單。如我所料無差,這不僅是一份名單,而是一份完整的、不見天日的、奏於中樞的公文。”
晏傾耳朵有些癢,有些燙。
他側了側臉,垂於膝蓋的手握拳,僵坐間,聽徐清圓輕聲細語地大概告訴他這份名單是什麼。
晏傾沉吟:“所以我應當去找一份現有的名單……”
說話間,窗子所對的樓外發出沉重的“砰”一聲,驚了寒夜。
“站住!”外麵傳來人招呼。
徐清圓和晏傾連忙起來,推開窗向外看。他們看到張文站在窗下,對著空無一人的牆角大罵。張文正要去追,兩個人影攙扶著從牆角走出。
這兩人是劉禹和映娘。
張文愣住:“你們?”
樓上傳來晏傾溫涼的聲音:“張郎君,怎麼回事?”
張文一抬頭,和劉禹二人一樣露出吃驚的表情——他們都沒想到晏傾和徐清圓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