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沾濕袍袖一角,車簾飛卷間,車外的潮氣入內。
一隻素白的手,牽著另一隻修長瘦削的手,一路坐進了車中。
清圓將鑲金嵌玉的卻扇向旁邊一展,她的麵容便露了出來。
柳葉眉,鵝蛋臉,杏仁眼,丹朱唇。
何其標準的古典美人相。
被她拉入車中的晏傾原本滿心思都在一會兒即將發生的正事上,此時一見她,三魂六魄似乎都被定住,飄飄然飛出神竅。
平時她總是淡雅端莊,今日卻華麗美豔。
她的華美與廣寧公主那樣吸魂攝魄不同。公主是花下血,美人刺;她是山中茶,溫柔刀。
秀致無雙的美人穿著錦繡綾羅,換上緋紅嫁衣,金絲紅線在她袖間、腰間勾勒,而她綠鬢如雲,環佩琳琅,彎眸抿唇,望向晏傾的美眸流波,幾分笑、幾分羞。
她亦偷偷端詳晏傾——好一位寬袍緩帶、衣薄履輕的美郎君。
郎君目有流霧,睫毛沾水,袖袍垂委至地間,被外麵的雨淋濕了大半。他像淡淡青煙下,淋濕翅膀的羽鶴。羽鶴在黃昏池畔徘徊,黑白兩色混沌無比。
徐清圓咬唇,用扇子遮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烏靈靈的眼睛:“晏郎君這樣,不像劉郎君。大約被人一照麵,就會認出來。”
晏傾仍發怔,被她輕輕推了一下,他才恍然驚起,倏地收手,將方才與她牽著的手藏入了袖中。
他借說話掩飾自己那一瞬間的心亂:“無妨。我這假新郎,本來就不是扮的很誠心。”
徐清圓點頭,目中噙笑:“是不太誠心。”
——身為大理寺高官,他擅長易容。若他當真想扮演劉禹扮演得惟妙惟肖,便不會如現在這樣,隻是換了身新郎服飾。
可見晏郎君隻是要將注意力吸引到他自己身上罷了。
徐清圓想著這些,在車馬緩緩行走間,她觀察到晏傾緊貼著車壁,輕輕挪動,坐得離車門很近。他垂著眼,隨著打算下車,隨時避開她的容貌。
煙雨重重,車中靜謐。
晏傾打破沉默:“叫我上車做什麼?”
她問:“我不是說了,怕郎君淋雨,讓你上車避避雨嗎?”
晏傾搖頭,道:“假話。”
今日這麼重要的事,她怎會是那種目的?
徐清圓歎口氣,唏噓:“晏郎君滿心公務,確實不懂兒女之情。晏郎君不知道,我還從未出嫁過。”
晏傾一滯,不好說“我也從未”。他始終覺得她這個主意太狂妄,若非她堅持,他也不會許。眼下徐清圓的表現,讓他覺得她大約還是有些怕了。
他便不再刻意坐得那麼遠,微傾身,安撫她:“不要擔心。待風若回來了,我會讓風若陪著你。到時候你們先出城,我們在城外彙合。”
徐清圓見他根本沒懂她的小兒女心思,微有失望,卻也不好多說。
她隻好與這位看都不看她的晏郎君說正事:“我的判斷隻是自己的猜測,從未實際實行過。若是出了錯,豈不壞了郎君計劃?”
晏傾:“你不必擔心。我相信你。而即使錯了,也是我的失誤。娘子到時候儘管與風若離開,不必管我。”
徐清圓凝視他,蹙眉憂鬱:“晏郎君,我們真的會在城外相彙嗎?我真的能等到你嗎?”
晏傾聲音溫而低:“自然,你不信我嗎?”
他眼睛始終不抬,隻露出烏濃的睫毛,一段秀白的長頸。他雖然胸有成竹,可是徐清圓不敢信他——他總是將自己置於險境,過於保護她。
徐清圓輕輕哀歎:“郎君,我們再把計劃重新說一遍吧。不然我心中不安。”
晏傾便在車中與她低聲說話。因車外迎親嗩呐聲過大,他不得不靠近她一些。
徐清圓挨著他肩,蹙著的長眉微微舒展。
馬車走了不久,戴著蓑笠的鐘離在外敲車壁:“兩位,刺史府要到了。”
晏傾說:“我要下車了。”
他對徐清圓一點頭,伸手想碰一碰她,卻又半途停下。他對她笑了一笑。
他撩袍彎腰下車,背過身時,身後的素手伸來,徐清圓握住了他手,輕輕拉著。
他怔了一怔。
他並未回頭,隻脊背微僵,麵容隱紅。他低聲:“莫怕,風若回來之前,有鐘郎君和你在一起。不會有人傷害你。”
徐清圓:“我並不怕有人傷害我,你將我保護得這麼好,我一點事都不會出。我也不懼怕一會兒會發生的事,我隻是想著你——”
她倏地收口,不說話,隻堅持地拉著他的手不放。
自上元節那夜,隻有今日他允許她牽手。今日的拉一拉手,都像奢望,像他對她的撫慰和寬容。
晏傾:“想我什麼?”
徐清圓不語。
晏傾背對著她,沒有回頭,但是被她輕輕勾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的耳根紅了,不好意思到了極致。可他既滿心公務,又覺得時機不對。
他輕聲:“若沒有其他事的話,我便下車了,待會兒見。”
車內徐清圓坐得更直,目光微抬,穿過晏傾肩頭看向時而被雨水推開的窗縫。她說:“晏郎君。女為悅己者容,今日是我第一次穿嫁衣,第一次當新嫁娘,雖然是假的,但是我希望第一個看到我新婚模樣的人,不是旁人。”
晏傾沉默很久。
她幾乎以為他依然聽不懂她的委婉暗示,她幾乎要對晏郎君的木頭腦袋心生絕望,她聽到他慢慢說:“第一個看到你新婚模樣的人,應該是你的夫君。”
徐清圓失落鬆手,手被他反握住。
他突然回了頭,目光迎上她。他認真地看了她許久,像要將她此時的美麗銘記於心。他的眼睛比世間大部分郎君都來得清澈無塵,他的凝視也比大部分人都要專注真誠。
晏傾望著她微笑:“如此佳人,世間難求。”
徐清圓一下子用卻扇擋住了臉,遮掩自己一瞬間的慌亂和赧然,以及歡喜、心悅。
他說:“乖一些。”
他放開了她的手,車門打開,涼風與春雨一同灌入。他聽到身後女郎投桃報李的輕聲:“你也是。”
——如此良人,世間難求。
晏傾離開去騎馬,守在馬車外的、原新嫁娘的侍女打個冷戰。她見車中美人探出頭,對她招招手,露出一笑:“你莫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待會兒你隻消躲入人群中,懂嗎?”
見她麵善和氣,小侍女心想這麼好看的女子,應該是好人。
小侍女鼓起勇氣問她:“你們要做什麼?我家女郎被你們帶去了哪裡?她還會回來嗎?”
徐清圓抱歉看她:“其他的我不能告訴你。但是今日之後,你家女郎一定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隻要你今日配合我。”
--
迎親儀仗隊到了刺史府門前,眾人亂糟糟地往門裡擠。鐘離那些鏢局人刻意裝著粗魯,刻意吵著“雨太大了”,不管府門口迎親的人如何阻攔,他們一徑闖入。
府門口維持局麵的管事被冷雨澆著,隻好道:“先進去、先進去!裡麵有雨棚……新嫁娘呢?郎君呢?”
新郎似乎和那些武人一起般新嫁娘帶來的嫁妝,隻有新郎身邊的小廝(劉禹留下的小廝)回府管事:“都在呢!進去再拜堂吧,我們淋了一路雨……”
管事:“不行不行,得跨火盆——”
他愕然收口,因為府門前才擺好的火盆,是一個悶著頭往府裡衝的侍衛一腳踩滅。管事橫眉怒視,叫他停下,這人無辜地回頭。一張白麵英俊臉,管事覺得有點眼熟……
還沒等他想明白,手持卻扇擋著麵容的新嫁娘已經被侍女扶著出了馬車,嫋嫋走來:“請問是我帶來的人闖了禍嗎?”
原來這個青年人,是新嫁娘帶來的仆從。那管事覺得麵熟也正常……畢竟兩家議親時,仆從下人多有接觸。
管事放下心。
管事咽下火氣,對即將進門的少夫人和顏悅色,無奈道:“沒什麼,少夫人管好你們家的仆從吧。”
徐清圓伏身行了一禮,在侍女攙扶下跨過了已經滅火的火盆,走入府門。而那個踩滅火盆的人,正是鐘離。他覺得今日的事實在有趣,忍著笑跟到了徐清圓身後,對徐清圓眨了眨眼。
卻扇後的美人對他微微一笑,換他心跳加速,忙移開目光,暗道“可惜美人不是自己的”。
這迎親隊伍進府進的亂七八糟,新郎又非要和仆從們一起搬箱子,不和新嫁娘一同進府。管事知道劉禹恐怕還在和他爹鬨彆扭,便也沒敢多管新郎,隻先招待好新娘。
管事不小心瞥到了幾眼新娘容貌,暗自咂舌:新娘子這麼好看嗎?那他家郎君一直鬨著拒婚,是什麼意思?
徐清圓進了刺史府便一路緊張,唯恐被人拆穿。
好在她左邊是真正新嫁娘的侍女,後邊是身材魁梧的鐘離。二人將她擋得嚴嚴實實,而今日雨大,整個刺史府喜氣洋洋,請滿了客人。
劉刺史忙著招呼客人,沒有人認出徐清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