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這才端詳晏傾重新遞給她的燈籠。
她將燈籠舉高,裡麵的光華照著她瑩玉一樣的麵容,因好奇而睜大的烏黑瞳子。
這燈籠精巧,中間燭火大約用了滾燈的做法,被風吹動時可以旋轉,燭火卻不會被碰到一點,不會滅。再看燈籠布,是八幅圖畫。
徐清圓辨彆半晌,認出是八幅山鬼圖。被薜荔,帶女蘿。乘赤豹,辛夷車。
山鬼乃是《楚辭》中的名篇,瑰麗窈窕,常被當做山間女神。但世間無人見過真正的山鬼,每人心中都有自己喜歡的山鬼。而此時燈籠上八幅山鬼圖,用的則是徐清圓的眉眼。
淺笑兮,目盼兮。含睇兮,魂飛兮。
且山鬼有婉約暗示——情人幽會,思君念君,待君來之。
徐清圓觀賞著這燈籠,不禁抿唇淺笑:“這種心思,隻有晏郎君會用了。”
山鬼名篇的彎彎道道,若非深諳此道,尋常人哪裡看得出一盞燈籠背後的各番隱晦情意。
晏傾見她麵頰紅暈,眉目流盼,顯然一看就懂。
讀書人之間的默契有時便是這樣心照不宣,她不懂時他心生惆悵,她若太懂……便換他臉紅了。
晏傾問:“那你喜歡嗎?”
二人立在樹下,一盞燈籠提於手中。風絮齊飛,衣袂起揚,翩然若仙。他們隔著曲江水,看著星星火火的光落在水麵上,江上船隻搖槳,水綠欸乃。
徐清圓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似乎她總與晏傾提著燈立在夜間江河水邊,看著人海熙攘,與他們隔水相照。
徐清圓突然很喜歡這種靜謐的感覺。
她低頭看燈籠:“自然喜歡……喜歡的話,清雨哥哥會年年送我嗎?”
晏傾愣一下,眼中笑意開懷一些,雖然依然淺淡。
他道:“你若喜歡,年年送你又何妨?”
徐清圓:“唔,那我們先約個百年好不好?”
她伸出手指,勾起尾指,在半空中等著晏傾。
晏傾垂目看她。
徐清圓笑吟吟地等著他。
晏傾並沒有伸手,隻委婉說:“百年後,你我早就不在這世間了。許諾便要守諾,露珠妹妹不能隨便這樣的。”
徐清圓心裡失落,問他:“不許百年,許五十年,你能做到嗎?”
晏傾側過臉,睫毛低垂,靜然不語。
徐清圓忽然心慌,收回自己的手指。
她意識到自己近日的輕狂——因為晏傾待她太好太溫柔,她飄飄然,忘了分寸。
她開始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勉強你,不該逼迫你……你忘了方才的話吧,我有些不懂事,若是惹你傷心了,你罵我吧好不好?”
晏傾伸手扶她,搖了搖頭。
她想與他一起長命百歲,又有什麼錯?隻是他不能答應自己不確定的事罷了。
他掩飾住自己心中澀然,轉而安慰她:“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們今夜不說這個,好不好?你需明白……我總是希望你好的。”
徐清圓點點頭。
她低頭盯著燈籠,掩飾心酸,轉移話題道:“我發現,清雨哥哥很喜歡燈籠。”
晏傾順著她的話:“哦,如何發現的?”
徐清圓轉著手中燈籠,把玩裡麵會轉的燭火,含笑:“我每次晚上與清雨哥哥有約,清雨哥哥都是提著燈來的。七夕是這樣,上元節是這樣……今晚這樣沒節沒慶的,你也這樣。
“這盞燈籠,還是哥哥親自做的,送給我的。原來你這麼喜歡燈籠。”
她因發現了晏傾少有的一個喜好而開心。
晏傾莞爾。
他和她說:“我是很喜歡燈籠,喜歡夜裡的這些光。我少時……病情應該處於比較嚴重的階段,每每見過幾個人,就要發燒嘔吐,折磨自己好幾天。我爹娘不敢見我,也不敢讓人來找我,就把燈籠放在門外。
“其實我是感覺不到那些的。但有時候,看到外麵那些燭火,燈籠……就覺得心裡不是空蕩蕩的。我知道我躲多久,我爹娘就在燈籠後麵陪我多久……所以我才要好好養病。
“我爹娘以為我喜歡這些燈籠,我住的地方,每晚燈火通明,各種形製的燈籠我都見到過。後來……”
後來南國皇帝皇後自儘,南國亡了後,陪伴他的,仍是這些夜裡的光。星星之火陪他熬過一個個他以為自己熬不下去的天黑,每一次天亮都像磨難重來。
他確實很喜歡燈籠,很喜歡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的時候,有熹微的光陪著他。
徐清圓輕輕來勾他手指,他垂眼看來。她問:“後來呢?”
晏傾說:“沒什麼後來。我一直喜歡燈籠,我希望露珠妹妹也喜歡。”
徐清圓笑起來:“我喜歡呀!”
她歎息:“清雨哥哥,我聽你提過你爹娘許多次,我才懂你原來說的話。你說你從小受到很好的照顧,才沒有像衛娘子那樣始終遲鈍渾噩。你爹娘待你這麼好,我真感謝他們教出這麼好的清雨哥哥。”
晏傾沒說話。
徐清圓問:“那……我們成、成婚後,將伯父伯母接來長安住,好不好?我與哥哥一同儘孝,好好孝敬兩位老人好不好?我知道清雨哥哥公務繁忙,不想將父母接來長安,是怕他們受不來長安這名利場……但是婚後,我會幫你的。
“你實在不必擔心我與伯父伯母相處不好。清雨哥哥這麼好,你的父母必然也是與你一樣好的人,我、我會做好兒、兒媳的。”
提起婚事她仍然羞赧,但她已經可以伶俐懂事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但是晏傾隻是淺淺笑了下。
他說:“不必。他們喜歡幽州,不喜歡長安。如今就是最好的結果,不必再多生事。”
徐清圓目有疑惑,一閃而逝。
晏傾不想提這事,低頭讓她看燈,說:“我將這燈送給露珠妹妹,希望露珠妹妹與塵同光,光華且璨。”
徐清圓抬頭,美目望他。
她小聲:“你說話這麼好聽,讓我受寵若驚……你是不是如今不那麼緊張了?清雨哥哥說實話,好不好?”
晏傾怔一下。
他此人向來不願給彆人添麻煩,自己忍耐一萬次也不願意跟彆人多說一句。他永遠是“我沒事”“我可以”“不必顧忌我”,但是,他此時看著徐清圓烏黑明亮的眼睛,微微失了神。
心肝皆顫一下。
他說了實話:“仍然有一些頭暈,但是不出汗了。離人群遠一些,我就沒事了。”
但他同時忍不住寬慰她:“隻要不與他人肢體碰觸,我的問題本就沒你想的那麼嚴重。若我當真見都不能見到,那每日早朝豈不是根本無法上朝?所以你不必擔心我。”
徐清圓卻說:“可你每日早朝,都是逼著自己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