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了暴雨,晏傾讓風若去書房送傘,接徐清圓回來用午膳。
蘭時回他們,說女郎出了門,去參加下午的筵席,請郎君不必等女郎。蘭時回完這樣的消息,就急匆匆撐傘,跟著徐清圓一同上了馬車。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這樣著急去賞花宴?那花海賞得成嗎?
風若為此不悅,晏傾卻溫和勸說:“她年紀小些,愛熱鬨些,又是第一次收到這種邀請,無論緊張還是開懷,你都不要說她。”
風若吃味:“她都十九了,還‘年紀小’呢?!尋常女郎都當娘了吧?也沒見你對我這麼好過。”
晏傾哄他:“我對你不好嗎?尋常侍衛像你這麼大,恐怕不能和郎君同席,還搶郎君麵前的糕點吃吧?”
風若一噎。
他臉一紅,強聲:“反正你又不吃,剩下多可惜,不如給我當茶點。我很容易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傾莞爾,將桌上大半菜推給他。風若狼吞虎咽的時候,晏傾側頭看外麵的雷陣雨,隱隱有些不安,他將這看做是自己對徐清圓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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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沒有影響女郎們開宴的心情。
徐清圓第一次進她們的圈子,得到了貴族女郎們的圍觀。暮明姝明日就要成親,今日卻還來參宴,帶徐清圓逛了一圈。
暮明姝觀察,徐清圓目中憂鬱,弱柳扶風,落落寡言,與昔日有些不同。暮明姝沒顧得上問徐清圓婚後生活如何,徐清圓倒與宴上的其他女郎們聊上。
若是可能,徐清圓可以長袖善舞。
她言辭溫婉,說話柔和,相貌又好,這樣的女郎,不會在席上被排擠。
暮明姝側耳聆聽,聽徐清圓在和女郎們說她的新婚夫君晏傾——
“原來夫君是龍成二年的狀元郎,我倒從未聽他說過。”
“是麼,原來你們都認識夫君。他以前在長安城中,這樣有名啊。”
女郎們懷著各種心情,或嫉妒或羨慕,和徐清圓分享起她沒見過的晏傾。她有目的地探究晏傾的過往,而從女郎們的說辭中,她看到的是一位明潤溫秀、郎豔獨絕的晏清雨。
在韋浮出現之前,沒人說什麼“長安雙璧”,長安城女郎們趨之若鶩的,隻有一個晏清雨。
雖沒有高貴出身,但一言一行不比貴族郎君多年沉浸的修養差,甚至更勝一籌。但他不賣弄,很低調,除了每年六月固定的那次賞花宴,他不參加任何民間宴席。
他不出現在女郎們麵前,長安女郎們卻都想嫁他。
長安女郎們不缺家世不缺錢財,不用為家族去聯姻的話,她們更喜歡晏郎君這樣的人物。她們多麼羨慕徐清圓可以嫁給晏傾。
徐清圓微微笑著,接受眾人各懷心思的詢問。
六月這場雨很大,她與暮明姝目光對上的時候,驀地想到了去年六月,樊川芙蓉園中紫藤花樹洞中的相依。
那時候,晏傾與她一同坐在樹洞中看雨。
樹洞中,刻著一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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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漸小了,吃醉酒的徐清圓麵頰緋紅,搖晃若柳,被蘭時吃力地扶上馬車。
回到了晏府,蘭時正要撐傘,徐清圓又躲開她,跌跌撞撞地從車中跳下,徑自淋著雨回府。
“娘子,娘子……”蘭時撐著傘在院中追她。
徐清圓模糊的:“我有些熱,我要吃酒。”
蘭時拉住她的手,將傘塞入她手中,哄她道:“你不能吃酒了,我給你端點醒酒湯,你在這邊不要亂走,等一等我。”
囑咐其他侍女跟上徐清圓,蘭時掉頭就走。然而蘭時走後,徐清圓就將傘扔開,其他侍女勸她,她好像聽不見一樣,隻顧著趔趄搖晃地在雨中淋著。
落落地淋著雨,神智因醉酒而恍惚,但她模模糊糊地記得芙蓉園中紫藤花樹後的字。
“晨曦以沐,百世來賀。我兒赤子,光華且璨。
“靈威來降,萬福皆庇。我兒束發,壽考且寧……”
記憶中坐在樹洞中的晏傾抬起目光,與雨中徐清圓的目光對上。
她恍惚著看記憶中的他,她的思緒又飄向更遙遠的記憶,被更遙遠記憶中灼燙的火弄得全身發抖——
而“砰”一聲巨響,看不清臉的少年郎君鑽入火海,將摔在地上意識模糊的徐清圓抱入懷中。
徐清圓顫顫地伸出手,想碰觸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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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妹妹,醒醒。”
“妹妹,還認得出人嗎?”
徐清圓混沌著睜開眼,眼前是晏傾,她被晏傾半抱在懷中,他手中端著一碗滾燙的聞著不太好聞的藥。
她慢慢挪頭,看到四麵帷簾飛揚,雨絲仍在飄搖。她被抱坐在一張竹篾小榻上,晏傾正在哄她,他發絲、衣襟都有些濕。
她烏黑目光迷亂地看著他。
他見她睜開眼,便用清和的聲音解釋:“我們在一座四麵通風的小涼亭中,原本設了榻是為了方便賞荷,不想妹妹吃多了酒,又不聽話,蘭時隻好來找我。”
他微微笑,伸手摸她額頭:“我記得你酒量不錯,這卻是吃了多少酒,才醉成這樣?下次不能這樣任性了。來,把醒酒湯喝了。”
她在他懷中扭過臉,不看他的麵容,也不肯喝藥。
她美麗烏明的眼中噙了水光,瀲灩如波,悠晃著噙了滿眼。
晏傾低聲哄她的聲音時遠時近,她聽不清楚,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和聲音離她那麼遠,又離她那麼近。她垂著臉無聲無息地掉眼淚,晏傾為她擦了又擦。
他低聲:“怎麼了,為什麼哭?是不是頭疼,快些吃藥吧。”
他哄她:“隻要你肯吃藥,什麼願望都滿足你,好不好?”
徐清圓緩緩抬眼,看向他眼睛。
她伸出指尖,撫摸他麵容。他吃驚又赧然,睫毛不好意思地顫了顫,卻並未拒絕。
徐清圓喃聲:“你是誰啊?”
晏傾一怔:“你不認得我了?”
她誠實搖頭。
他支吾道:“我是你夫君啊。”
徐清圓:“你不是。”
他怔忡時,她淚水反而多了。她心中藏著太多的委屈,又大約潛意識知道可以對他發脾氣,她便抽抽搭搭,淚水迷了眼睛:
“你胡說八道。我雲英未嫁,二八芳華,我有一個混蛋爹爹,才沒有嫁人。你欺負一個未婚女郎,不是好人……”
晏傾茫然,無措。
她一會兒又哭:“我夫君是個壞蛋,專門欺負我……”
晏傾羞愧:“如何欺負你了?”
她抽泣著摟著他的脖頸,他將手中藥碗伸遠一些不讓她碰。他輕聲:“怎麼欺負你了?”
她有太多委屈:“混蛋。”
晏傾怔。
她說:“騙子。”
晏傾不語。
她還哭:“還有、還有……不肯親我抱我,我一個女孩子,要我怎麼樣嘛嗚嗚嗚……”
晏傾無措極了,她前言不搭後語的抱怨又讓他覺得可愛。他胡亂地抱緊她哄著她,試圖將藥碗送入她口中。她搖著頭不肯,又湊過來摸他的臉,迷茫委屈:
“你是誰啊?”
晏傾:“我是……晏傾啊。”
徐清圓:“你是誰啊?”
晏傾:“我是晏清雨。”
徐清圓:“晏清雨……”
徐清圓:“誰是晏清雨?”
晏傾小聲:“你的……清雨哥哥?”
她迷離的目光有了神采,努力專注地凝望來。她又像認識他,又像不認識他。她撫摸著他的臉,哭泣:“清雨哥哥為什麼這麼醜……”
明明是那麼好看的神仙郎君。
明明是海上明珠一樣的神仙哥哥。
明明與她隔著屏風、看她讀書看了好久。
為什麼會成為這樣。
為什麼會變醜。
為什麼要她為他而死。
為什麼又跑入火中救她。
為什麼龍成五年的初遇他不認她;為什麼他那麼可憐那麼美好,又那麼討厭那麼無奈。
徐清圓眼淚掉得厲害,胸脯因啜泣而起伏,她哽咽著說不出話,晏傾試圖將醒酒湯再次送入她口中。
她扭頭不要,並在混亂中抓住他的手,打翻了他小心端著的醒酒湯。晏傾蹙眉看她,她口中呢喃著“不要不要”,滿臉淚水,讓他無法斥責。
徐清圓搖搖晃晃地掛在他身上,仰頸親他嘴。他顧念著那碗倒了的湯,狼狽間被不聽話的酒鬼拉下去,與她一同倒在睡榻上,衣袂糾纏。
親吻連連,呼吸滾燙,與淚水纏在一起。
四麵涼風起,雨簾如霧,帷帳將涼亭中倒在榻上的二人身形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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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床斜臥日曛腰,一覺閒眠百病銷。儘日一餐茶兩碗,更無所要到明朝。】
明朝到的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