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時被在黑暗中關了一宿。
她蒙著眼,聽著“滴答滴答”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血,正如晏傾吩咐的那樣——給她放血。
女郎說晏郎君不會傷害她,但是今夜所有顛覆蘭時的認知。她什麼也看不見,手臂被劃破,聽著放血聲音,滿身冷汗,臉上血色跟著一點點褪去。
她毫不懷疑自己會死在這裡。
她耳邊並不是全然闃寂的,她聽到外麵的審問和鞭打聲——都是問徐清圓這幾日在做什麼,去過哪裡,人證物證都要看到。
晏府不是大理寺,今夜的晏府卻和審問犯人的大理寺沒有區彆。
鼻間聞到的血味越來越濃鬱,蘭時的崩潰肉眼可見。天亮的時候,她終於虛脫,撐不住了,怯怯地向屋中人求情,說自己願意說出所有,自己不願意死。
她被看不見的想象弄得如同杯弓蛇影般,喃喃自語說著求饒的話,卻不知道自己被關著的屋子裡有沒有人聽到自己的求饒。
晏傾清淡的聲音透著疲憊,將蘭時從自己嚇自己的幻覺中驚醒:“想開口了,那就說吧。”
蘭時怔忡。
她不知道晏傾一直坐在這個屋子裡,她在一片幽黑中崩潰,他則一直在沉默地看著,一言不發。
蘭時打個冷戰,開始抽泣著:“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是女郎吩咐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女郎說她留了兩封書信,晏郎君看了就會明白。”
晏傾:“信在哪裡?”
蘭時說了,晏傾吩咐風若去取信。
屋中依然過靜,半晌後門“吱呀”一聲,風若回來,拿回了徐清圓準備好的兩封信,交給一直坐在太師椅上、麵色如雪卻一動不動的黑袍青年。
晏傾咳了兩聲,在風若擔憂的目光中,打開信。風若怕徐清圓在信中刺激晏傾,便也湊上去,看她寫了什麼。
第一封信,徐清圓訴說雲延王子的不安分。她說雲延王子用“徐固”誘她,顯然是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圈套。徐固的去向朝廷不能不在意,徐清圓也不可能不聞不問。但是徐清圓並不清楚雲延真正的目的,她也不覺得雲延會讓自己見到徐固。但是如今她與朝廷都對南蠻的打算一無所知,她又記掛自己的爹爹,她願意當這個誘餌。
她想找自己爹,想幫朝廷弄明白南蠻的意圖。她看過地輿圖,大約到什麼時候,南蠻一行人會行到哪裡,她都心中有過計量。她請朝廷放心,她絕不會離開大魏一步,害了自己夫君的前程。她會努力讓南蠻使臣團在出關之前停下,給足朝廷時間安排人手,前去交涉。但大魏需要謹慎,不應讓南蠻在此產生懷疑。
徐清圓這封信寫的十分詳細,以罪女的謙虛恭敬態度反省自己,並懇求對方的寬宏大量,懇求讓她戴罪立功,幫朝廷弄清楚南蠻意圖,若是能將她爹爹帶回來,自是最好的。她詳細研究了路線圖,並怕讀信人不信自己而寫得十分詳細,沒有在此藏拙。
晏傾看著這封信,一直沉默。
風若則意外。
他以為徐清圓任意妄為,沒想到徐清圓有謀有略。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牽製雲延,如何能讓南蠻人停下出關的步伐,風若沒有想到方法,但他估計徐清圓有主意。一個會算著時間日子的女郎,應當是有了主意才行此冒險之事。
風若都要為她字裡行間的拳拳愛國忠心所感動。
風若喃喃:“這,徐清圓看起來不是突發奇想,也不是負你,自然也不是被雲延那廝耍得團團轉。郎君,我們好像有些誤會她了。”
晏傾不語。
風若撓頭,他小心看眼晏傾漆黑的眼眸、沉雪一樣的麵容。他脾氣來得快去得快,此時擔心晏傾夫妻之間生齟齬、影響到晏傾的身體,他就笨嘴笨舌地試圖幫徐清圓說話:
“你看,她也蠻誠心的嘛。她把計劃寫得這麼詳細,不就是怕你誤會她?她還說一定不會離開大魏,說怕你受到連累。郎君,你看,她其實知道你為她做的……”
她知道她不能離開大魏,否則害的就是為她擔保的晏傾。晏傾能頂著滿朝文武和陛下審視的壓力娶她,徐清圓一直知道這不容易。
晏傾淡聲:“風若,你錯了。”
風若:“嗯?”
晏傾:“這封信不是寫給我的,是寫給審徐固案子的人看的。”
風若:“啊?”
晏傾垂著眼皮,將信再讀一遍,心中難以掩飾的嘲意讓他更顯疲憊,心也更冷:“你若說她聰明,便要用聰明人的想法去看她。她將這些想法計劃剖析給我有什麼用?她隻有把心剖給朝廷,向朝廷表忠心……她一直想把徐固帶回來,想證明徐固無罪。
“你說她怕連累我,她既然能猜出我為她擔保過,自然也同樣猜得出我承諾她不會離開大魏的同時,審徐固叛國案的人,已經不是我了。她不是在向我解釋,是在向審徐固案的官員解釋。”
晏傾停頓一下,咳嗽聲斷續。
風若臉色變化難測,他忍不住低頭拍晏傾後背,晏傾卻在他碰觸的一刹那渾身僵硬,痛得凝眉,咳得也更厲害。
風若忙收回手,連碰也不敢碰他。他心中怨恨徐清圓,卻在晏傾漸緩的咳聲中不得不為徐清圓找補:“她又如何知道審她爹案子的人是誰……”
晏傾:“她翻過我的書房,不是嗎?”
風若無話。
半晌後他小聲:“那她怎麼斷定審她爹案子的人會看到她的解釋,還相信她的解釋?”
晏傾:“因為那個人,是韋浮韋江河。”
風若:“……”
他咬牙切齒:“這個韋浮,怎麼哪裡都有他?!他是跟我們犯衝吧?”
晏傾不說話,丟開第一封信,去看第二封信。
比起第一封信的洋洋灑灑、詳略得當,第二封信隻有幾個字。
字跡不連貫,彰顯寫信人的猶豫;筆墨最初落了一點,可見她寫信時凝神很久,都寫不下去第一個字。
一個人的字,能看出她的心情,韜略。
晏傾想:我該慶幸,她還有過猶豫,她還在意過我嗎?
這第二封信,寫的是:“等我,我必不負你。”
晏傾閉上眼。
夫妻恩愛,兩不相疑。白頭偕老,不負深恩。
這是婚書上的信詞,是他們成親時發過的誓言。可是如果一切隻能靠誓言來維持,婚姻是否過於蒼白?
她讓他等她……她真的還願意回來嗎?
她是為了一紙誓言而堅定要回到他身邊,還是真的想回來呢?
風若遲疑著問晏傾:“郎君,一切都弄明白了,是不是……可以放了蘭時了?”
他見蘭時麵無血色,滿身冷汗,隻恐怕時間再長一些,蘭時自己要把自己嚇死。在大理寺的審訊舍中,這並非沒有先例。
晏傾擺擺手,示意隨意。
晏傾離開後,風若讓仆從們把蘭時鬆開,又摘下蒙住她眼的布條。他嘲笑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騙我們郎君?”
蘭時失焦的眼睛回神,看到是他,鼻子一酸,哇地一聲哭起來。
風若嚇一跳:“哭什麼?你自己看看,根本沒放血……嚇嚇你罷了。哎我們郎君怎麼可能傷害你呢?你自己不都說你是徐清圓的貼身侍女嘛,我們郎君自然不可能動你的。”
蘭時癱軟在地,抽抽搭搭地去看。她看到自己被劃破的手臂上隻有一道沒有包紮的傷疤,而旁邊有一木桶,流了一晚上的清水彙在桶中,已經快滿整一桶了。
她心中後怕,並不因此而輕鬆,想到一晚上的折磨,她哭得更厲害:“晏郎君、晏郎君太可怕了……”
風若自豪:“那是自然!我們郎君是做什麼的?不過你下次不要這樣了,你不知道,雖然不是真的放血,但是真的可以把人嚇死。我們以前就審過一個犯人,我們也是像對你這樣嚇唬那個人,那個人分明沒有失血,還是被自己嚇死了……”
風若意猶未儘:“你算是識抬舉的了。我們郎君還有很多手段沒用呢……”
他絮絮叨叨好心情,蘭時則哭得更厲害了,讓風若分外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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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去拜訪了京兆府。
如今京兆府,和之前有些不同。與刑部、大理寺一同搶案子的京兆府,在辦完蜀州科舉案後,頗讓大理寺看不順眼。大理寺少卿親登京兆府,可極為少見。
韋浮同樣驚訝。
他和晏傾雖然齊名,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成名是借了晏傾的名氣。如非必要,韋浮和晏傾其實很少碰麵。兩人之間若有若無地有些隔閡,雖不明顯,但韋浮相信晏傾是有感覺的。
晏傾將徐清圓留下的信給韋浮看,又將事情始末大概說了一下。
韋浮眼中溫酒一樣的笑意微頓,沉思很久。
他手扣著案幾,慢慢道:“……我明白了。”
韋浮卻不明確回應:“但是,此事太大,我要多考慮幾日,再回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