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鷹飛,秋高氣爽。
這行商人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由幾個校尉領著,來拜見西北的最高武官李固。邊關與關內不同,在甘州這整片領域,文官話語權不大,商人想在此做生意,得求李固開門路。
這在以前不是沒有先例。
校尉們帶著這行商人來求見李固,李固並未說什麼。讓李固生疑的,是徐清圓說那批商人中其中一人,是她夫君。
李固眯眸,看到那行商人下了馬,在兵士的帶領下向此方走來。清一色的男子中,有一個少女,弱質纖纖,拘謹地跟著為首的那個年輕郎君。
李固看的卻是晏傾。
士農工商,商人最卑。李固不相信徐清圓會嫁給一個商人,何況那郎君看著一臉病容,疲態難掩。難道徐清圓看中的,是那人的相貌?
暮明姝則快速看眼徐清圓,目光一閃,與含笑走來的商人“韋浮”目光頓了一下。自看到晏傾出現,徐清圓就失魂落魄,一副混沌迷惘的模樣,看起來不太聰明。
不過暮明姝沒想到,韋浮會來甘州。
這行商人走來,校尉對李固低聲介紹:“他們是做人參等貴重藥材生意的,說是和買家聯絡好了,求大將軍給個方便。”
李固看著晏傾。
晏傾走得很慢,還側頭不知做了什麼,肩膀微顫。他掩袖動作後,畫紙已經被他疊好。他麵容平靜無比,沒有向這方都看一眼。
此人氣質模糊讓人看不清,又羸弱多病身,偏黑眸清寂,氣度沉靜,隱隱約約間,這行商人都以他與那為首的青年郎君為主。
這絕不是普通商人。
多事之秋,李固不想給甘州招惹麻煩。
李固冷聲:“甘州最近人員混雜,有不少人私下鬨事。不管你們做什麼生意,甘州都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吧。”
他聲音粗厲冷冽,將跟在韋浮身後的林雨若嚇得顫了一下肩膀。
林雨若本在糾結要不要跟公主和徐清圓打招呼,這會兒被李固弄得,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位凶煞的將軍——外麵的人,這麼凶嗎?
韋浮笑一下,將一方匣子交給為難的校尉,說話如春風細雨一樣和氣:“些許心意,孝敬將軍,不成敬意,望將軍通融一二。”
李固冷笑:“哪來的回哪去!竟敢賄賂本將軍,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再糾纏本將軍,本將軍讓人弄死你們!”
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間,這片土地,他就是最大的。
他抬手就要召來兵馬,把這行看不順眼的人轟出甘州。他承認因為徐清圓那個病歪歪夫君的冷淡模樣,他對這行商人警惕心十足,並十分不願意他們留在此地。
李固抬起的手腕,被暮明姝從後擋住。
廣寧公主慢條斯理:“李將軍不要急,不如再聽聽他們怎麼說。”
李固眸子縮一下:公主怎可能會為普通商人說情。
他驚疑不定地判斷著這行商人的真實身份,而韋浮繼續溫聲:“將軍不妨打開匣子看一看,也許我們的‘敬意’,將軍會非常滿意呢?”
李固麵色沉下去,思量片刻後,抬手接過校尉遞來的小方木匣。
打開匣子,他麵色微微一變——“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
旁邊校尉探頭想看,木匣被李固“啪”地一聲合上。隻有李固身後的暮明姝和徐清圓掃到了腰牌的一點輪廓,卻也沒看清。
李固麵色變來變去,捏著木匣的手腕用力,終於正視這行商人:“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韋浮拱手:“在下姓韋,帶著家臣仆從一同來做點生意,希望沒有打擾到將軍。”
他接過李固遞回來的方匣,許是心情不錯,還笑著開了一句玩笑:“李將軍,生死不由人,是不是?”
——前一刻還想用生死來威脅他們,下一刻卻必須聽令於他們。
李固便明白,那“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應當是屬於這位韋郎君的。
他這才看出,韋浮這一行商人中除了那個文弱青年,其他人看著都不像普通百姓,應當是來自長安的暗訪官員。
如果這位韋郎君是長安派來的黜陟使,對各地官員有先斬後奏、可升可遣之能,那徐清圓自稱的那位夫君,自然也不是什麼商人了……
可是朝廷為什麼派黜陟使來甘州?是不信任他,還是死的人太多的事,被人告到了中樞?
然而中樞日理萬機,怎會在意甘州死幾個人這種小事?
李固琢磨不透這些意思,但已經換了一副態度,壓低聲量詢問:“韋郎君,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嗎?”
他眼睛看向晏傾。
韋浮笑著介紹:“這位是我妹妹,若若。這位……嗯,他姓……”
這一次甘州之行的主官是韋浮,晏傾身上並沒有加任何官職。若非晏傾堅持要來,皇帝因為晏傾和徐清圓的夫妻身份,根本沒有把晏傾派來甘州的意思。
晏傾的名頭不一定顯赫得天下官員都知道,但是若再加上徐清圓的“徐”姓,有些敏感度的官員就立刻會猜出晏傾大理寺少卿的身份,那這行商人的身份便都容易暴露……這是韋浮不願意看到的。
韋浮遲疑該怎麼介紹晏傾時,晏傾低聲接口:“我姓徐。”
韋浮:“……”
暮明姝:“……”
林雨若:“……”
風若:“……”
徐清圓受驚一般,怔忡看他,他仍沒有看她,神色一貫寂然。
韋浮隻好對不明白狀況的李固笑了笑:“他姓徐,是我的門客,幕僚,跟我一同走南闖北的。”
李固恍然大悟:“哎,這位徐郎君……和徐娘子同姓啊。”
他轉頭問校尉:“關內同姓可婚?”
校尉搖頭表示不懂。
徐清圓臉色有些尷尬,但她看著晏傾的眼神目不轉睛,直接無比。晏傾垂目,如同沒看出眾人的異常,也沒看到她灼灼的目光凝視。
徐清圓的不加掩飾,讓在場人都不再懷疑她和晏傾的夫妻關係。可是晏傾不理會她,又讓眾人猜小夫妻有齟齬。
李固乾笑半天,沒人接話,他隻好轉移話題:“不知韋郎君說做的生意已經約好了人,那人在何地?臣……本將軍這就去把人抓來!”
韋浮:“唔,那人是南蠻的雲延王子,將軍應該和他見過了。”
李固目光微閃。
在校尉麵前,他要替這行人遮掩,笑道:“原來如此,原來藥材是要賣給南蠻人的……怎麼不早說!雲延王子早跟本將軍提過了,是本將軍忘了。
“這樣,我把雲延王子請來,設大宴招待你們。你們都是我大魏子民,在我甘州談好了生意,賺南蠻人的錢,這揚國威的事,我也湊湊熱鬨嘛。”
韋浮笑著應下。
雙方商談好這些,在校尉一頭霧水中,李固便打算去派人請雲延,並粗聲粗氣地吩咐人備好晚上大宴,招待客人。
校尉不明白幾個商人有什麼好招待的,但甘州是李家的一言堂,眾人隻好照做。
李固又客氣地說給客人們安排好房舍,問他們住在軍營習不習慣。
韋浮說無所謂,賓主儘歡間,他們被李固迎向軍營。
徐清圓渾渾噩噩地被暮明姝拉著,走在隊伍的最後。她一眼又一眼地看晏傾,可他背影再飄逸好看,留給她的也不過是個後腦勺。
徐清圓心裡七上八下,不禁咬唇,發愁她和雲延的打賭賭輸了。可是雲延想讓他們留下的目的,對他們真的無害嗎?
暮明姝看徐清圓一直目光不離晏傾,便想到底是女孩子心軟一些。
她安撫徐清圓:“我聽人說,郎怕繞指柔,你和晏……咳,徐郎君,真的吵架的話,也不難解決的吧?”
徐清圓輕聲:“我又沒做錯什麼,要解決什麼?”
暮明姝瞥她,吃驚地笑一聲。她從未見過徐清圓任性的模樣,她以為徐清圓永遠是善解人意知書達理的閨秀,原來徐清圓也會有小女兒賭氣的一麵。
這一麵是獨獨給晏傾的。
暮明姝若有所思,徐清圓滿心失落,一道人影走到兩人麵前,擋住了兩人的路。
暮明姝拉著徐清圓的手,本能地護住她,徐清圓也有些被嚇到,不禁摟住暮明姝的手臂。二女看到從隊伍中列走到隊伍最後的這個人,是一臉不爽的風若。
徐清圓:“風若……”
風若眼觀鼻鼻觀心,壓根不多搭理她,非常敷衍、也許還帶著幾分不滿。
他把折疊好的畫紙遞過來,硬邦邦道:“我們郎君還給你的,你東西不要亂扔,這次砸到的是我們郎君,我們郎君不跟你計較,你要是砸到彆人,就沒這麼好了斷了。”
暮明姝冷聲:“你們郎君是紙糊的?一張紙都叫‘砸’?這麼脆弱乾脆不要出門了,在宅院裡待著不好?”
風若:“你!”
可是冷目中帶著豔麗煞氣的人是尊貴的公主,風若瞪都不敢多瞪,還得憋屈地認錯。
風若氣衝衝地扭頭就走,重回隊伍中段。
二女看他動作,他嘀嘀咕咕,指指點點,分明在對晏傾告狀。可是二女卻看不出晏傾的反應,暮明姝耳力佳,也隻聽出晏傾很低的一聲“嗯”,而徐清圓則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