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問雲延:“為什麼你們南蠻不可能冬日開戰?”
雲延手臂撐在桌上,皺著眉頭陷入深思。他努力地回憶什麼——
南蠻王莫遮想成為西域王,西域王便不應該發動不義之戰。所以南蠻既要和大魏建交,又要洗清當年主動進攻南國的事。這是目的,不是真相。
至少當雲延明白他父皇意圖的時候,當雲延強逼晏傾他們幫他查當年真相的時候,他的目的僅僅是無論真假,南蠻必須清白。
但是所有人當了真。
雲延不認為這些人真的願意還南蠻一個公道,他隻能認為這些人各有所求,所求恰恰與他的目的不謀而合。
雖則如此,在今日之前,雲延沒想過那場戰爭的起始真的會出問題。
南蠻一共五部,五部各有王,諸王共擁南蠻王。滅了的那一部叫烏蠻,雲延隱約記得當年從烏蠻逃出的一個小王告訴過他,烏蠻沒有發動過戰爭,是南國主動出擊他們的。
可惜烏蠻沒了。
當年和烏蠻發生爭戰的那一部,是哪一部來著……
雲延一邊思考,一邊為徐清圓解釋:“我們南蠻因為地形險要的緣故,冬日寒極,縱觀數百年曆史,西域這邊部落的人常年和你們國邊關戰火不斷,卻從不在冬日發動戰爭,因為冬日嚴寒的氣候,會讓我們得不償失。而你國邊關,出於同樣緣故,也不會在冬日主戰。
“戰爭一般是春日或秋日發動,這時候我們草沃馬肥,經過一冬休養而氣神恢複,便會……嗯,你們懂的。”
徐清圓怔忡,低頭看紙上的字。
她道:“我不太懂戰爭,你們都是怎麼打的?秋天與冬天的區彆大到足以影響結局?”
這一次,雲延沒有回答,韋浮為她解釋:
“甘州與南蠻的常年征戰是這樣的:他們擅攻不會守,戰鬥勝利便擴張戰國,戰鬥失敗便斷然放棄,所以我們邊關的戰鬥方略一貫是以守為主。隻要我們邊鎮兵糧充裕,以南蠻為首的遊牧民族,便不敢輕易挑釁。若我等不以守為主,邊關連綿幾千裡的邊防線,我們無法做全準備。所以這戰火,絕不應該發生在冬日……綿延幾千裡的防線,沒有人可以撼動,無論是南蠻,還是南國。
“終歸到底,我國與南蠻的多年征戰,我們勝一萬次,也不能宣布打敗了南蠻;而南蠻隻要取得一次大勝,就足以拖垮我朝。
“南國便敗在"
韋浮表情略微複雜,沒有說下去。
而徐清圓何其冰雪聰明,喃聲:“南國敗在將士們太過英武?敗在將士們過於乘勝追擊?敗在一見到南蠻開戰,我們就全力主戰?將士們太過英勇,也是錯?韋郎君你這樣說,讓守邊將士們情何以堪?”
韋浮沉默。
他笑一笑,低聲:“我想這樣的道理,百姓們或許不懂,文臣們或許不懂,但武將一定懂,南國那位總被人說是天才的太子羨也應該懂……
“那場戰爭最開始隻是幌子,後來卻成了以國運為賭的橫掃全國的戰爭。我娘當日一力主和,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態度,才在戰敗後被罵賣國吧。我很疑惑,那位太子羨不是很天才麼,他連這個也不懂?”
徐清圓輕聲而堅定:“高屋建瓴者,需縱觀全局才看得清種種因果。你以果推因,自然能說出這麼多大道理,因為你已經看到了那場戰爭的結局。但是若你落足於當年情形,韋郎君便覺得自己一定看得清局勢?
“為國做謀者,殫精竭慮,儘求其全。這是他的責任,意願,但他沒有欠誰,沒有對不起誰。你不應該以聖人、完人的準則,去要求太子羨。你不應該將所有過錯,推到他一人身上。僅僅因為他是太子,他就必須受到傷害嗎?這不公平。”
她語氣微微顫抖,幾分緊繃。
韋浮詫異地看她一眼,失笑:“你怎麼如此……我記得你不喜歡那位太子羨的。”
徐清圓彆了臉:“對不起,我激動了些。”
她烏黑清盈的目光落在晏傾身上。
韋浮隨他一同看,見晏傾麵秀神清,亭亭玉致,並沒有認真聽他們的對話,而是一直在恍神。
徐清圓憂慮:“晏郎君……”
——你還好嗎?
晏傾回神,慢慢說:“當年太子羨收到的邊關軍情折子,寫的應當是‘秋日’。正如雲延王子所說,戰爭絕不可能發生在冬日。寫這個折子的人深知此等細節不可能隱瞞太子羨,便將原本的‘秋’改成了‘冬’,好瞞天過海,騙過朝廷。
“李固將軍這裡的這個折子,應該才是原本要上報給朝廷的真實折子。若最開始那場戰爭,時間是冬的話,那麼折子上所寫的‘千餘人南蠻部族進攻我境’,就一定是假的。上萬人的戰爭在冬日尚不可能發生,千餘人便想進攻南國甘州,實在癡心妄想。
“更大的可能是……”
雲延語氣森然,冷笑:“千餘人南蠻部族來甘州,一定有這件事發生。因為若沒有這件事發生,當年將領不可能瞞過所有朝廷和百姓。但是那件事一定不是戰爭,千餘人來甘州,可能是求救,可能是做生意,可能是有人邀請……
“但是當年的甘州將領,把這些南蠻平民,全都殺了。你們編出一場戰爭的謊言,殺害上千個南蠻的無辜人士,最終告訴所有人,是南蠻進犯你朝。
“烏蠻一部上萬人,儘被甘州將領所屠。甘州的血流成河,成了你們封賞的功績。”
韋浮淡聲:“雲延王子不必激動,當年種種還尚未知道全貌。晏少卿,我不得不問你一句——”
他斟酌半晌,身子前傾,語氣很慢:“你如何確定,太子羨當年看到的軍情折子,寫的就是‘秋’,而不是‘冬’呢?難道你看到過那封折子?你如何看到過?長安皇宮中都不可能保存下這樣的折子,大理寺怎可能有這種記錄?
“晏少卿,你確定你說的是事實,確定沒有看錯嗎?這件事關乎整個案子的方向,晏少卿不可大意。”
徐清圓聞言,緊張地手揪衣袖。
她看晏傾半晌不說話,忍不住替他解釋:“也許大理寺有舊日宮廷一知半解的記載,也許晏少卿見過舊朝宮廷中的舊人。當年甘州之戰是一件大事,總有人念念不忘,拿它當做談資。晏郎君,是這樣吧?”
她的語氣近乎哀求。
他藏蹤跡的所有行為都很粗糙,他分明不是很在意彆人知道他是誰,他甚至有掀開麵具暴露身份的意思……可是徐清圓擔心他,起碼在此時,他應該不被朋友懷疑,應該得到尊重。
晏傾看著她不說話。
韋浮便問:“僅僅是這樣嗎,晏少卿?”
晏傾移開了直視徐清圓的目光,淡淡道:“具體如何知道的,我不能告知你。太子羨所看到折子上寫的到底是不是‘冬’,我也不能確定。證物證人都沒有,我隻是模糊有這樣的印象。這個勘察方向,不能深入。”
韋浮徐徐點頭。
他心中竟微微鬆口氣——他不想知道晏傾為什麼會知道太子羨看到了什麼,晏傾說他不能確定太子羨看到了什麼,韋浮反而放心。
晏傾是溫潤典雅的長安之璧。
他不應該和太子羨有任何關係。
徐清圓趁他們沉默之時,拿起李固那裡偷來的折子細細端詳。她忽然道:“寫折子的人,是李固,還是他當年活著的兄長李槐,抑或是……喬應風?”
幾人靜默。
韋浮低笑一下,笑容嘲諷。
他說:“用結果推論緣由,既然如今樁樁件件事情都和喬應風脫不開乾係,既然當年喬應風被以通敵罪殺害、親眷因他流放,那這個折子,應該是喬應風寫的。”
如果他們猜的所有都是真的,那麼……喬應風便被當了替罪羊。
天曆二十一年的冬日,南蠻烏蠻部百姓千餘人,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來到甘州,然後他們被當年的將領殺害。將領殺完人後,發現殺錯了人,但是他必須瞞住這件事。
幸好雙方是敵對國,幸好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可以推到南蠻先開戰的緣由上。
當年的將領昧著良心,將一千餘人南蠻平民,說成一千餘人南蠻軍人,說他們奮勇殺敵,剿滅敵軍。
可是當年那件事發生在冬日,如果太子羨當真如傳聞中那般聰敏,他看到“冬”字,就會知道邊關將領騙了他。所以“冬”必須改成“秋”字。
這裡便需要一個替罪羊。
喬應風不是因通敵罪而該死,喬應風替主將寫過這封折子,喬應風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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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忽然問:“當年的甘州將領,是誰?”
韋浮:“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是李固的兄長,李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