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越升越高,雪有融化之意。
薄薄清雪映著山石所雕的聖母觀音像上流出的血跡,再加上倒在地上氣息已無的觀音堂堂主,眼下已經一派混亂。
下方祭拜的百姓中有人覺得場麵詭異不對勁,灰溜溜躲在人群中試圖下山,但他們視線昏昏,若有若無的“浮生夢”在此催發,人們一個個意識模糊起來。
狂熱的信徒擠在參拜聖母觀音更近的山道上,早早倒地,有的開始昏迷不醒,有的滿嘴胡言,有的發癲一樣瘋狂大笑。
更多的是倒地即昏迷。
“浮生夢”進入他們的夢鄉,驅逐世人心間的憂愁怖,圓滿世人所有願望的同時,以性命為要挾。
他們需要解藥!
徐清圓和衛士們都知道“浮生夢”的厲害,徐清圓打起精神,囑咐衛士們在倒地的海海人潮中尋找一個賴頭和尚,或者一個蒙著麵紗的毀容女郎。
她自己要為他們爭取時間。
她在兩名衛士的攙扶幫助下,顫顫爬上了山巔,到了觀音堂堂主死亡的那片山崖口。
徐清圓趴跪在地,查看堂主的屍體。她伸手拉開堂主的手,摸到堂主手心的厚繭,便更加確定自己這一次猜對了。
徐清圓迷惘地抬頭。
一邊是血泊中已逝的堂主,一邊是獵獵山風,稍有不慎便會被刮下山崖。山崖下方雪凝如霜,雲濤滾滾,山崖上仰望,半個聖母觀音垂首,睥睨著她,血跡斑駁,掩在青苔灌木後。
這浩大,壯麗,聖美,詭譎。
徐清圓身子被風吹得搖晃,她禁不住跪坐,向下俯望昏沉半數的百姓。她看不到喬應風在哪裡,隻看到衛士們在倒地的密密麻麻的人流中翻找。
她必須要喬應風出現。
她閉目一瞬,睜開眼,俯趴在山石上,靠著一株鬆柏。衣袂與發絲拂著冰涼麵頰,她努力抬高聲音:
“喬應風,你以為世間隻有你聰明,旁人都看不出這個案子真相嗎?你打算藏起這一切,正如昔日他們藏起你的一切……沒有人還給你公道,你便也覺得今日依然沒有人能還你公道?
“若我能說中你所做一切,若我與夫君他們能向朝廷請命還你當年清白,你是否可以出來一見,放今日登山的世人一馬?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傷害過你,大多數人不過受蒙蔽,不過是愚蠢、從眾,這不應該是你殺他們的理由。
“你能否交出解藥,能否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
寒風蕭蕭,雪粒砸麵,山林間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站出來。
下方那些尚未昏迷的百姓夢茫茫然,抬頭努力看清是誰在說話。
他們看到披著紅色鬥篷的白衣女郎跪坐在一處山壁前,白色絨毛托拂,如同白色羽巾。女郎周身渡著日光,眉目如畫,聖潔純美。
他們看得呆住:“聖母觀音娘娘顯靈了……”
徐清圓想了想,為了聲音能更清晰地傳出去,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帕子。雖然心中懼怕,但她說服自己此處空間大,不密閉,即使“浮生夢”發揮效果,自己昏迷前,應該足以找出喬應風。
徐清圓瑩瑩眼眸盯著下方:
“這整樁故事,應該從天曆二十一年的冬日說起,是不是?
“當年應該下了一場皓雪,甘州迎來冬日,無論是守邊將士還是甘州百姓,都十分輕鬆。因為據我所知,常常騷擾邊境的遊牧民族,以南蠻為首,他們不會在冬日犯我邊境,那當年的所有邊關百姓,不必擔心敵人突襲,可以為越來越冷的天氣做準備。
“當年守衛邊關的忠武將軍,是李槐。李槐出自世代鎮守邊關的李家,按照他後來犯下的錯誤看,他剛打了幾場小小勝仗,當年應當是一位意氣風發、初出茅廬的少年將軍。他望著自己所保護的甘州,再望著遠方的一馬平川,他躊躇滿誌,發誓自己要作出超越前人的戰績,為李家迎得更加了不起的榮譽。
“因為他的師父是當年南國的北雁將軍衛清無,他不僅家學淵博,還跟隨衛清無曆練許多年。那時候,今日的忠武將軍李固,隻是跟在他身後的沒有戰勳的孩子王,隻是一個跟在哥哥身後的無知弟弟。他們毫不懷疑,那應該是李槐將軍倥傯犬馬生涯的開始。
“那年年底,北雁將軍不在甘州,因為當年南國遷都,北雁將軍放心不下初到長安的丈夫與女兒。她應該得到太子羨的手書,離開邊關,回長安陪伴家人過年。她那時並沒有意識到,變故就發生在她離開的短短數月。待她重返甘州,她便會後悔萬分,恨自己為什麼非要離開。”
徐清圓聲音帶抹顫音,並不明顯。
她又一次地想到天曆二十二年初上元節那夜,燈火闌珊,火樹銀花。
徐清圓繼續:
“在那年十月左右,從南蠻的方向,來了一批遊牧部落的客人。他們千裡迢迢跨越風雪,前來甘州,他們屬於南蠻如今已經滅亡的烏蠻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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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批冒著風雪前來甘州、投靠南國的遠道客人,讓經驗不足的李槐警惕。
李槐從城牆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雖然知道南蠻應該不會在冬日進軍,但是他不敢賭那個萬一。他認為那是南蠻的障眼法,那些人是敵軍來襲。
李槐讓將士放箭,射殺來投的客人。
一共殲敵兩千五百一十二人,無一人生還,這些都能從李固藏起來的那封折子中看到。李槐也奇怪敵人手無寸鐵,看起來不夠強大,和以往對戰的南蠻軍隊不太一樣,但是他轉念一想,何必同情敵人?
甘州許久沒有發生過如此壓倒性的勝利,南國當年百廢待興,同樣需要一場勝利。李槐興高采烈,向朝廷上了請功書,告訴朝廷這個好消息。
折子還沒送上去,甘州便有百姓認出了被殺的南蠻人不是軍人,而是普通百姓。因為胡漢雜居,他們的許多親人、友人本該來投,卻遲遲未來,他們也許去翻了亂葬崗,也許有親人在軍中任職,總之……李槐知道自己殺錯了平民。
兩國交戰,不殺平民,已經是邊關城鎮墨守成規的規矩。何況應該有甘州百姓拿出了證明,證明那些客人是前來投奔甘州,投靠南國,並非敵人。
李槐也許實在太年輕,也許他不甘心自己墮了家族的名,總之,他的補救,是將錯就錯。
他依然上了請功書,隻是在書中,將“冬”改成了“秋”。他需要世人不懷疑這場戰爭的真實性,需要騙過長安那些武官,需要哄住太子羨。
果真,朝廷大肆封賞,從兵部尚書到他這一個邊關將軍,全都因此升官,封賞無數。
越是豐厚的賞賜,便越不能說出秘密。秘密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必須連根拔掉。
李槐開始拔那刺。
當日為他寫那封請功書的人,是一個叫喬應風的小校尉。李槐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因為這個人和其他五大三粗的軍人不同,這個人說話伶俐,頭腦靈活,還寫得一手好字。
當李槐需要人幫他寫信時,喬應風出現了。命運便從此時偏離軌跡。
南蠻一部直接滅亡,無人知道緣故,南蠻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天曆二十二年初,春日一開始,南蠻王的報複便來了。
那年春,兩國大戰爆發,前所未有的激烈。
許多甘州百姓死在那場戰爭中,李槐說是南蠻軍隊殺的。其實那很可能是李槐的排除異己——他必須要將知道前一年冬日戰爭真相的人解決。
跟著被解決的,是喬應風。
在寫給太子羨的戰報上,李槐寫了許多軍人的名字,說這些人和敵軍私通,叛國,請求斬殺。其中有喬應風的名字。
太子羨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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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有衛士忍不住問:“那我們為什麼還要找喬應風?喬應風不是應該死了嗎?”
徐清圓聲音散在寒風中:“因為李槐和李固兄弟,都是一對矛盾的人。因為任何極端事件發生的開始,不是因為過分的善和惡,而僅僅是因為我們都是人,我們都有為人的劣根,人是如此的複雜。”
衛士:“什麼意思?”
徐清圓意識有些模糊,她手撐在地上,用指甲掐入手心,又脫掉鬥篷,任寒風獵獵吹來。手心的刺痛與身體的寒冷幫她抵抗“浮生夢”的威脅,她得以說下去:
“李槐明明下了這樣的命令,但他其實很羞愧,他日日被良心折磨,他有些後悔。
“不過我們從之後李槐犯下的錯中可以看出,李槐雖然覺得對不起喬應風,但他認為喬應風該死,他並沒有救喬應風。當日看不下去、私下救下喬應風的人,應該是如今的忠武將軍,李固。”
衛士:“什麼,李槐犯了第一個錯,引起兩國全麵大戰還不夠,他還犯了第二個錯?第二個錯是什麼?”
徐清圓垂下眼,她望著李槐漸漸僵硬的屍體,不知該以什麼樣的眼光看這位曾經的大將軍:
“他犯的第二個錯,是他一手建立了‘觀音堂’,他宣傳‘人吃人’,在救人的同時,他大肆殺人。從後世我們知道,他救的人比殺了的人多,但是‘人吃人’來自於他,很難評說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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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曆二十二年初,喬應風被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要被斬立決。李槐將事情做得很絕,不光要殺喬應風,還要流放喬家所有人,要所有女眷被充入軍營當妓,被發配去教坊司。
李固作為李槐的親弟弟,他知道兄長晝夜不能寐的原因。他當年又實在年少,比一個上過戰場的兄長更加對無辜者有同情心。
李固偷偷救下了喬應風,藏起了喬應風。李固也許還承諾喬應風,幫他偷偷救其他人。這些的前提,是戰爭結束。
但那場戰爭沒有結束。
南國內憂外患,被卷入一場報複之戰中,太子羨不得不親臨戰場。當甘州戰鬥劇烈的時候,喬應風以賴頭和尚的身份活了下來。
喬應風本想去見一見太子羨,但喬應風更關心被發配教坊司的妻子,葉詩。
其他喬家人,他不在意;但他從軍的初心便是葉詩,他一定要救下葉詩。
當他的堂弟喬宴在朝廷中幫他保下葉詩的時候,喬應風被裹挾在甘州的戰火中,東躲西藏,放棄軍人的身份,經曆戰火下普通百姓的一生。
就在這段東躲西藏的時期,改頭換麵的喬應風,結識了一對母子。
正是王靈若,與她那桀驁陰鬱的兒子,林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