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江南春》
徐清圓陷入一個舊夢。
她在夢中回到了天曆二十二年,回到了被徐固推入火海的那一天——
她被穿上少年衣物,被散了發髻束起了發。十三歲的少女眉清目秀,身如春柳,穿上少年衣裳,遠遠看去,會被人誤認為美少年。
徐清圓哭著拍門:“爹,爹!放我出去,我不要死……”
徐固聲音滄桑,沉痛哀傷,又透著很多陷入恍惚的入魔瘋狂之意:“你與太子羨同一日生辰,以命換命,你可以替代他。南蠻非要太子死,非要你娘死……露珠兒,南國不能沒有殿下。
“露珠兒,太子羨不能死。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你,我害了你們,若是為父能替你,若是南蠻人能將為父的屍骨認成太子羨的,為父何嘗不願一死?
“露珠兒,彆怕。火燒後屍體就辨不出來了,爹不是給了你蒙汗藥,你吃了它,就不痛了……”
被鎖在屋中的少女徐清圓抽抽搭搭地哭,不斷地拍門求救。外麵的人聽著是多麼的肝腸寸裂,多麼的心神俱痛。徐固忍不住想衝入火中,又被其他人攔住。
徐固哀求:“露珠兒,你把蒙汗藥吃了……”
他固執的女兒卻不。
少女一直在哭,一直在拍門。那火勢越來越大,火海席卷,梁柱倒塌,越來越大的火,誰也衝不進去。
那是徐清圓的噩夢。
她從此懼怕大火,看到火星就心驚膽戰。她在夢中回到灼灼滾燙的沉悶空氣中,回到火舌飛濺她無處可逃的無力境遇。她最終倒在火海中,跌趴在地上,意識漸漸昏沉
“砰!”
門被撞開,氅衣被水所淋的少年郎衝了進來,身後有人疾呼:“殿下不可!”
這少年卻進了火海,堅定地尋找她。他的麵容模糊,身量瘦薄,氅衣卷上的火星,讓他像是來找死一樣。他發不出聲音,屋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吃力地用手拍地麵,用拍打聲來求助。
篤篤聲吸引了少年。
他穿越火海,趔趄奔過來,抱起徐清圓,用氅衣蓋住她,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夢中滿心恐懼的徐清圓仰臉,看不清他麵容,看到了他臉上的鍍著火金色光的銀白麵具。
真實現實中,徐清圓昏迷過去,沒有掀開他的麵具,也沒有看到他的真容。真實中,她因此病了很久,病好後才知道那在火中救她的人是太子羨。而在她生病的那段時間,他已經死了。
徐清圓喘不上氣。
她竟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她好像從未離開過天曆二十二年,她好像一直被關在那場大火中。
衝入火海的少年抱緊她,身體滾燙,呼吸灼灼。那困住他們的火越來越大,他和她好像一起被困在了火中,誰也走不出去。
他低頭,伸手蒙住她眼睛:“彆害怕。”
徐清圓推開他的手,她拚力撐著意識,高高仰臉,滿臉冷汗滿心驚懼也不認輸。她顫巍巍地伸手,去摘他臉上的麵具,她想要看到他、想要認出他。
她聲音哽咽:“太子羨……清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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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然夢碎,少年臉上的麵具與那灼灼火海一同消失不見,徐清圓猛地奔上前想抓住什麼,她聽到一聲低悶的男聲。
晏傾!
徐清圓睜開了眼,困獸初醒一樣從床上坐直。她發現自己握著一隻青年蒼涼瘦削的手腕,一怔之下抬頭,對上晏傾的眼睛。
晏傾眉目清雅,溫潤如春。
他十分好看。
確切地說,是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儘”後,他越來越好看,越來越恢複他真實的模樣。以生命為代價的結果,是他可以短暫回到自己最好的時刻。
徐清圓很快想到了玉延山蔓延的飛雪,葉詩和喬應風擁抱著相攜而死的畫麵,在所有人麵前戴上麵具變回太子羨的晏傾……
徐清圓手指發抖,用力無比。
晏傾吃痛,蹙起眉。
他卻並沒有躲開被她緊摳的手腕,隻是傾身過來,用另一手拿著帕子,擦去她臉上的汗。他微笑:“枉費我梳雲掠月,日夜守你,你怎毫不知感恩,醒來便要掐死夫君?”
他難得開了個玩笑,以為足以逗笑他這一向好哄的妻子。
然而徐清圓盯著他,想到現實的難處,他身份公開了他怎麼辦,想到夢中火燒上身體的痛,少年太子羨返回火海救她,未嘗不是求死……連她爹都不敢進火海,他踏入了。
這是她的清雨哥哥啊。
她一雙秋水眸中緩緩噙上了淚意,波光瀲灩,水漫上岸,流波向眼眶聚起……
晏傾怔住,想為她擦眼淚,手裡的帕子卻剛剛為她擦過汗。
他何其整潔,一時間被這種難題困住,隻俯身來道歉:“梳雲掠月、日夜守你是我心甘情願的,我沒有想以此要挾你,你莫要哭,我、我隻是見你醒了,心中開懷想開個玩笑,我沒有其他意思……”
徐清圓啜泣:“你這麼蠢麼,我根本沒有因為玩笑話而被氣哭,你竟然看不出來……”
她哀傷萬分,淚水刷地流下,抽抽搭搭:“你竟然真的看不出來!”
晏傾更加無措,更加迷惘。他以為自己情緒越接近尋常人,他便能更好地理解徐清圓,不惹徐清圓傷心。此時此刻徐清圓讓他不解,這世間人情緒的萬千變化,遠比他查的任何一個案子都要複雜。
還沒等晏傾想辦法如何哄徐清圓,徐清圓便傾身來抱住他脖頸。她淚水流入他頸間,她有些狼狽,情緒不穩,哭得自己身子發抖。
她隻緊緊擁著晏傾,像擁著一個失而複得的禮物。
她一生沒得到過太好的禮物,晏傾是上天對她最好的賞賜。
她舍不得他。
徐清圓一邊為噩夢與現實哭泣,一邊掙紮著側過臉,輕輕在他頸上混著淚水親了一下。郎君身子僵凝,聽到徐清圓含糊的聲音:“我沒有怪你一絲一毫,我是高興才抱你。”
她散落的青絲落在他頸側與手臂上,像藤蔓一樣緊緊糾纏著他,一絲一毫也不放手。這世上除了命運對他緊追不舍,隻有一人因愛而這樣不舍他。
他無名狂徒,何德何能?
晏傾看了半天,緩緩垂首,抬臂輕輕搭在她背上撫摸,安撫她的情緒。
他溫柔道:“我知道……謝謝妹妹解釋給我聽。我真是一個麻煩的人,連這個也要你說出來。我們露珠兒這麼害羞,卻被我逼得……”
他語氣微有悵意,徐清圓唯恐他說出什麼“對不起你”“連累你”“我們分開吧”的話,她從他懷裡掙紮抬頭,淚水濛濛的眼睛睜大,水色柔波一重重流轉:
“我願意!我樂意!你、你……不許有意見!”
她強硬的宣告被哭泣引起的打嗝打斷,這話聽起來便太沒有氣勢了。她終究是那個柔柔弱弱的女郎,弱柳如風,風致楚楚,平時聲音清婉,一哭起來,一撒嬌起來,聲音就糯糯的,軟軟的,像綿作一團的天上雲一樣……
晏傾看她粉雕玉琢,又哭又笑,可親可愛。他忍不住睫毛飛顫麵頰微紅,心裡的蕩然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低頭從袖中取另一方帕子遞來,給她擦眼淚。
徐清圓問他:“我是被‘浮生夢’迷暈了是麼?玉延雪山上的人有沒有救下,還有林雨若林女郎……”
晏傾說:“都好,都救下了。”
晏傾正要解釋具體情形,徐清圓突然拽著他手腕拉扯了一下。
晏傾看來。
徐清圓目不轉睛,輕聲唯恐驚天:“朱老神醫找到了嗎,還活著嗎?”
她緊張萬分,睫毛不敢動,呼吸不敢出。
晏傾看她半晌,微微笑:“活著,救下了。”
徐清圓:“那你用的藥……是不是有解決辦法了?”
她這麼緊張,快把他手掐死了。
晏傾目光閃爍,睫毛飛揚,心不在焉地向床帳外移開目光。
他溫和:“我也不知道,但是老神醫說他會想辦法……所以,應該是有希望的吧?”
話音未落,徐清圓就撲過來重新埋入他懷中。
他臉頰被她親了一下,甜香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