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長安客3(1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6438 字 6個月前

長安最近不太平靜。

科舉刺殺未平,真相尚未查出,百姓中開始流傳一種“行詔籌”。

這種“行詔籌”,是指民眾用禾杆或木籌作為傳訊工具,在長安裡巷阡陌間奔走,傳遞消息。人們看到消息,口上不說,拿過木籌,自發傳給下一人。

這種隱晦的傳訊方式,一般發生在王道不存、天下轉衰的王朝末期。據不可靠傳聞,南國末期的長安街坊間,就出現過這種行詔籌。

一者說太子羨將往甘州;一者說南國將亡。

而今這種“行詔籌”出現在大魏街頭,竟過了半月之久,朝廷才震驚地發現民間這種近乎邪叛的舉措。但這種“行詔籌”很難查出源頭所在,百姓爭口不言,朝廷也判斷不出到底有多少百姓參與了這種事。最令人頭痛的,是這一次“行詔籌”的內容,與林相有關——

一者說林相受賄,任意擺弄科考,科考及第者,非世家子弟不出,非林相所授意不出。朝廷是林相的一言堂;

一者四處散發林承早年拋妻棄子之事,津津樂道講述王靈若母子在甘州所受的不平待遇,借此說林相與自己的愛女林雨若之間的齟齬。既然林承早有拋妻棄子的先例,這一次的林雨若身死之事,難說不是林雨若礙了林承的眼,林承的又一次發瘋舉動。

林承在民間多少年都是聖人臨世的形象,一朝被人如此詆毀。朝堂百官私下嘀咕,不敢發聲。以致滿街巷都是這種傳聞,傳聞終於傳到林家——

一派胡言!”

林承初聞這些胡言亂語的傳說,氣得血熱頭暈,一下子跌倒在座,半晌緩不過神。

向他通報此事的刑部官員憂心忡忡:“相公,民間到處這樣說,下官聽到這種傳聞滿心震驚,這分明是有人構陷相公……但這等拙劣手段,真的以為能威脅相公?朝廷辦案是要看證據,民間百姓卻借著口舌四處宣揚朝廷包庇相公……”

林承手撐著額頭,青筋微跳。

他喃喃自語:“靠民憤來反逼中樞嗎?”

實則為了避嫌,自科舉那邊出事和林雨若身亡,林承除了被大理寺傳喚,皆閉門不出。但因他是一國之相,大理寺與刑部查案沒有進展之時,民間便會懷疑大理寺與刑部有意包庇林相。

百姓不是不記得林承聖人的榮光,隻是聖人落馬,看起來更加現實。

這位彙報此事的刑部官員偷看林相臉色:“下官發覺此事,立即召集人馬,沒收那‘行詔籌’。但長安百姓數百萬,因陛下多年的放縱,人們對於這種事向來感興趣,下官也說不準這聲音會如何發展……另外,下官不得不說,此事理應是京兆府職責所在,難道韋府君竟沒有向相公彙報此事嗎?”

林承嘴角唇紋深重。

說起韋浮,林承微微眯眸,想到了那日在大理寺接受審問出來時,見到的韋浮。

韋浮依然是翩翩君子風采,眸中噙笑,使人如沐春風,說出的話卻與溫暖沒什麼關係:“林女郎若真是自儘,不是被你們逼的嗎?想她消失的人應該不是我,看不慣她天真單純的人,是你們才對啊。”

那時候烈日炎炎,徐清圓立在廊角,韋浮站在花圃旁,林承負手立在月洞門前。

他們形成微妙的三足格局。

韋浮顏色清淡的總是噙著笑的眼睛,與林承對視一瞬。

林承想,從那時起,他的這位學生,就將與他的離心擺在明麵上了吧。

林承事後幾次召見韋浮,韋浮皆不見。林承不清楚韋浮是因林雨若之事遷怒於他們,還是韋浮知道些什麼……總是發生這樣的事,林承做什麼都被天下人盯著,他不得不停了各種動作。

林承冷笑:“我威脅大理寺……嗬,如今最希望查清真相還人清白的,就是我了吧?但是……眾口鑠金,民心難撼,即使你們查出真相公示天下,百姓們會相信嗎?有些聲音的流出,謠言比真相更讓人印象深刻。”

他經營多年的賢名,終會因此而毀。

刑部官員訥訥不敢答。

林承閉目思量,傳他拋妻棄子之事,誰最在意呢?

他心中一動,問管事:“林斯年呢?”

管事拱手:“出事後,林郎君與其他人一樣不得進出林府。林郎君眼下應該在他院中休息。”

林承垂目思量。

刑部官員咳嗽一聲。

林承抬目。

刑部官員支吾:“相公,下官想問個準信,那個考生行刺吏部侍郎,說您受賄之事……”

林承淡漠:“怎麼,連你也懷疑本官?”

刑部官員連忙說不敢。

林承:“本官從未受賄,從未操縱科考,從未授意誰入朝,誰不入朝……本官一身清白,沒什麼不能為人道的。爾等想如何查就如何查……”

刑部官員賠笑:“自然!隻是如今聲勢壓不住,恐怕相公府上也要被搜查……”

管事在旁怒:“你們膽敢搜相公府宅!”

刑部官員瑟縮不敢吭氣,他看到林承目中浮起一絲嚴厲隱怒,緊繃十分。然後很快,林承眼中的那怒意便被另一重焦慮壓下,林承保持著沉默。

連刑部官員這樣的自己人,都不相信他。世間所謂無不空穴來風,蓋如此時。

書房一時靜極。

極度靜謐中,他們聽到外麵張皇呼聲,聽到長陵公主怒氣衝衝直奔書房而來:

“林承呢!叫他出來……我們若若是不是他殺的?外麵到處都是這種聲音……”

書房中人麵麵相覷。

他們看到林承平靜的:“攔住她,彆讓她進來。”

他不想應對一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不想用漫無邊際的謾罵與互相指責來在此危急關頭消磨時間。長陵公主根本不明白林相所麵臨的處境,她為女兒討要一個清白,卻連源頭都找不對。

外麵的人果然攔住了公主,將哭哭啼啼的公主關押了起來。

但平靜沒有持續太久。

外麵有侍衛敲門,緊張不堪:“相公,林女郎的屍體,找到了……”

林承一愣,猛地抬頭,身子晃了一晃。刑部官員等人看著他,他們在這位相公眼神中看到短暫的空白,一瞬的蒼老。林女郎屍骨不存時,他們尚抱有希望;林女郎的屍骨若是找到了……

林承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不合時宜的,他呆呆立在原地,想到的是自己那個菜市場的噩夢,那個雞在晌午打鳴,他拿著刀站在血泊中,舉目四望,什麼也看不清……

刑部官員有些可憐這位相公。縱是叱吒風雲,那也是年輕時候的意氣。而今的林承,不過是一個中道痛失愛女的半百老人。

但是,他不得不提醒相公:“林女郎的屍體若是找到了,死因會查得更快。為了林女郎,相公恐怕不得不開放林府,讓大理寺與刑部來此搜查證據了……但是相公放心,臣一定努力擋在大理寺之前,任何證據,必然要先到刑部。”

林承這一次竟然沒有拒絕。

他默默頷首:“辛苦了。”

刑部官員不敢攬功,拱手低頭:“當務之急,相公還是查一查,是誰針對相公布的局,對方目的到底是什麼。如相公所說,相公一身清白,無懼任何詆毀,那對方此局便實在奇怪……恕下官看不懂。”

林承不語。

是啊。

他按兵不動,不也是看不懂此局目的嗎?他知道滿朝文武都在他背後竊竊私語,將他的私德當做談資,暗中猜測他做過什麼,或者想用他女兒的死做什麼文章。

他知道自己什麼也沒做,但何止百姓,連陛下恐都在猶疑。

可是……敵人是誰呢?

敵人的這步棋,用意何在呢?

林承在朝上的敵人不算多,大半朝堂都在世家掌控中。即使世家內部有些齟齬,但世家牽一發動全身,誰人會那麼大膽……而世家之外……

林承睜開眼,目光幽靜。

他想到了徐清圓,想到了韋浮。

他問:“徐清圓在做什麼?可與韋浮有過私密接觸?”

管事不懂他為何這樣問,隻答:“女科已停,徐女郎除了配合大理寺查案,便隻閉門不出。至於韋郎君,應當是正常辦公吧……相公需要查一查嗎?”

看不清敵人與目的皆讓林承焦躁。

他點頭。

林承:“著重監視徐清圓、韋江河。稍有異動,立即向我彙報。還有,‘行詔籌’的事,務必嚴查。到底是誰行此惡毒詆毀之事,若無源頭,朝廷威望何在?”

他再抿唇,道:“督促刑部與大理寺,科舉上的行此與若若……之死,儘快結案。”

刑部官員一怔,為難道:“可若無確鑿證據……”

林承:“以往沒有確鑿證據的案子,想來刑部與大理寺結案結了不少。你們素來有經驗,相信這一次也能做好。”

刑部官員領悟了林承之意,心中微微發寒,點頭應了。林承連女兒死亡真相都可以不要,女兒之死可以為他的名譽讓路……莫非隻有這樣的人,才能成為一國宰相?

以往遇上這種案子,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推搡。自從晏少卿任職,大理寺主刑,刑部雖職權些喪,卻到底不用麵對這種難題。而今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和刑部重新回到這種互相推搡的局麵。

這是案件進展不快的一個重大原因——既不想得罪百姓,又不想得罪林相。

林承已經不管刑部官員內心如何想,他重新落座,閉目間,模糊中,眼前仿佛出現一張棋局。棋盤的對角處,已經放了一枚黑子,靜靜等待。

棋盤上黑白交錯,殺機若有若無。但是——

想下好一盤棋,黑子白字皆是棋麵上的事。比起棋子,更重要的是,執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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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風雲巨變之時,西域的不太平因曆來已久,沒有引起大魏太多重視。但從去年年底開始的南蠻內亂,一直被關注著。

大魏公主剛嫁入南蠻便發生這樣的事,大魏尚來不及反應,公主就與她那王子駙馬一同失去了蹤跡。南蠻戰況慘烈,大魏新任的西北大將軍不得乾涉西域之事,便隻能在旁著急圍觀,不得出關參戰。

在廣袤的西域平原與山穀間,南蠻王的死引起諸位王子的爭位之戰,而這種戰爭擴大到整片西域,上華天這樣的地方也不能幸免。

在長安為林家事爭執不休之時,西域大地上,暮明姝和雲延帶著侍從們,疲憊地深陷奔波之路。

雲延是南蠻王子。

王子們之間對南蠻王的覬覦,必然波及他二人。暮明姝剛入南蠻,尚未來得及大動作,便聽到南蠻亂了的消息。她又尚未來得及對這種亂局作出解讀,就與雲延踏上了奔逃征戰之路。

生既為戰,勝者為王。

誰是南蠻之主,誰將成為西域之主,南蠻的諸多王子心中,都有各自的答案。

同甘共苦的逃亡生涯,讓暮明姝與雲延建立了深刻的感情。

暮明姝有時候會迷惘於這種亡命天涯帶來的錯覺,似乎她的後半生確實會與這位異國王子綁在一起,似乎她出關,真的是要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

他們在烈日下騎馬,在夕陽中斬斷敵人的追蹤,在夜間的腥風血雨中並肩追敵,在暴雪與暴雨間交換戰績。他用弓,她用鞭,長弓射日,長鞭掠影,鐵馬冰河迸濺出輝煌奪目的光澤。

暮明姝逐漸找回昔日戰場上的意氣,她不得不為自己夫君殺敵時的英武而折腰。

他們是夫妻,麵對共同的敵人,他們自然可以夫唱婦隨,相攜著在草原與沙漠間縱馬長行,無人能及。

南蠻繼續這麼亂下去,公主回不到大魏,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直到這日,事情出現了轉機。

暮明姝與雲延在一處小村落躲過一場襲殺,正要休養生息時,侍衛前來報告二人,說他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趕路人。

暮明姝和雲延警惕他們會遇到的任何敵人,黃昏下,二人不顧身體疲憊,一同前去見那個奇怪的趕路人。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風塵仆仆、衣衫臟汙的中年男人,衣著破爛,形容狼狽,像剛從災亂中逃出來。這人穿著西域的胡服,打扮也和西域部落的百姓差不多……但是當衛士們強迫他抬頭,當他眼睛看向眾人時,他那壓不住的儒雅書卷氣,出賣了他。

他絕不可能是胡人。

衛士在責問:“說,為什麼假扮南蠻人,為什麼會說一口流利的南蠻話?你出現在這裡是何目的?”

這人抬頭,看到門口進來的一對夫妻,目光微微縮了一下。

暮明姝盯著這個一身臟汙的中年男人,有一瞬恍惚,覺得此人麵善,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的丈夫雲延盯著這個人片刻,慢慢笑起來:“徐固,徐大儒。”

暮明姝眼睛驟然亮起,上前一步:“徐固?你就是徐固?是露珠兒的爹?露珠兒一直想找你!”

徐固驚訝。

他看到雲延時,便覺得自己在劫難逃。但是這位王子身邊的女郎貌美英秀,還說出一口大魏話,提到他女兒……徐固定定神,判斷道:“臣見過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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