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為什麼非要來大魏一趟?”
晏傾回答他:“我有必須要來的理由。”
隨從遲疑:“為了……太子妃嗎?”
為了他們隻見過幾麵、根本不了解的一位女郎嗎?
晏傾輕輕搖頭。
日暮已昏,人人疲憊。一切到了落幕之時,他竭儘所能,希望給所有人一個完美結局。
在這處歇腳的小村中,臨睡前,晏傾例行地寫一封漫長的信。
雖竭儘所能,卻不知終點,終怕自己辜負卿卿。
甚至入了長安……要不要見徐清圓,他都沒想好。
見了怕她不舍,不見也怕她不舍。他若真的是一場清雨就好了,日日伴她,無謂生死。
臨睡前,晏傾閉目祈福。
他半生坎坷,此前從不信鬼佛,還會取笑徐清圓心念不誠,而今經過甘州觀音案,他才明白人心膽怯,欲之所廣。
眉眼昳麗的青年閉目,薄薄月光與燭火照在他身上,他在心中許願:
“願我清圓,福履綏之,神佛佑之。”
他求的不是神佛,是自己。
世人將他看作神祇,將他看作無所不能的天神。他願成神佛,以求庇她。
--
天亮之時,長安城中行人不多,越是往相公住的街坊走,便越是看不到幾個人。
這樣的時候,大理寺的張文帶著官吏們,登上林相府邸,要求再查林府,審問林府仆從。
徐清圓扮作一少年小吏,混在這些大理寺官員中,登上林府大門。她看到林家管事對他們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忍怒許久,還是罵罵咧咧地開門讓他們進去。
張文裝作不經意地走到徐清圓身邊,小聲:“我們先去林雨若林女郎的院落搜查,你見到不對勁的就偷偷告知我,想查什麼直說便是。
“徐女郎,拜托了。我的前程便在你身上!”
徐清圓苦笑:“張郎君莫要如此,我隻是一尋常女郎罷了。”
他們到林雨若的院落中搜查,徐清圓跟著人,靜默不語。林家已經搜查了這麼多遍,應該搜不出什麼東西,徐清圓心思便不在這上麵。
比起證物,她對林雨若的侍女們更好奇。
徐清圓扮作尋常小吏,垂著眼問一侍女問題。侍女回答得心不在焉,這讓徐清圓奇怪:問過許多遍的問題,即使答案讓人沒有耐心,也不應該走神吧?
難道林家出了什麼事?
徐清圓正要多試探這侍女,眸子忽然一閃,看到了什麼。她心跳加快一時,當即放過那侍女,鎮定地垂肩斂目,想轉身混進林雨若的閨房,躲開來人。
來人是林斯年。
林斯年似笑非笑地與張文攀談:“剛才院子裡出了點事,我和爹在忙碌,聽說你們又來了,竟沒來得及打招呼。不過大理寺這一次不必急著走,我們有新發現……”
張文聽到新發現,目中一凜,但又克製下來。
林斯年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這些大理寺的人,他忽然看到一個背影,目光倏地變銳,語氣嚴厲:“站住!”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張文心跳加速,裝作迷茫地上前想擋住林斯年。
林斯年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這把老骨頭,大步上前,行走如風,追上那即將進屋的人。那人從背影看隻是一瘦弱少年,但那人步伐輕而穩,聽到這方說話,頭也不回,和其他官吏的表現都不同。
什麼鬼祟之人,敢進林家渾水摸魚?!
徐清圓暗道不妙,但她哪裡躲得過林斯年?
林斯年追到門檻,徐清圓根本來不及想法子躲開他,他扣住她的肩膀,從後強硬地迫她轉過身。徐清圓吃痛,眼淚登時含在眼中,強忍著沒有落下。
她硬生生被人掰著肩膀,轉過身麵朝林斯年。
林斯年陰鬱的目光落到她臉上,狂暴之氣驀地一收,一下子愣住了。
這羸弱的、清秀的少年郎,被他強迫著仰臉,睫毛長翹,瞳孔烏潤明亮,像一汪春波般。漫天輝光下,這樣秀麗得近乎雋永的美貌,豈是他人?
他霎時認出了徐清圓,卻一時怔在原地,隻用一雙古怪的眼睛打量著她,沒有吭氣。
徐清圓肩膀被他拽得生疼,林斯年高大的身影罩住她,她本能地在麵對他時覺得恐懼。她強忍著骨血流竄的顫意,鼓起勇氣看他。
她尷尬而慌亂,睫毛顫得飛快,聲音很輕如同貼著耳的囈語:“林郎君……許久不見。”
她做好了林斯年揭穿她、針對她的任何舉措。
她心裡甚至想到了風若就在林府外,林斯年若強迫自己什麼,自己一定有辦法呼救。而且青天朗日,大理寺的人都在,林斯年不至於狂妄太過。
徐清圓盯著林斯年。
林斯年也盯著她。
林斯年忽然動了,搭在她肩上的手鬆開,他沉默地看著她,像是忍耐著什麼一樣,轉過肩,嗤聲:“原來隻是個普通小吏。”
張文在下擦汗。
徐清圓怔忡,不知他為何突然放過自己……
但她醒神後,毫不猶豫地要重新躲回林雨若的閨房,然而一道透著疲憊的中年男聲傳來了:“什麼尋常小吏?大理寺哪有尋常小吏?”
這聲音,屬於林承。
徐清圓心沉下。
--
大理寺衙署中,陳少卿本喝著茶打瞌睡,聽到外麵的通報聲,他連忙從桌案後坐起,還沒來得及正衣冠,門就被推開。
一個老頭子摸著胡須,笑眯眯進來:“喲,都忙著呢。”
這可不是尋常老頭子,這是大理寺正卿左明。
左明雖然半年都不會來大理寺一次,但每次突擊前來,大理寺上下都要來向他彙報半年的公務,案件審理與結案的情形。
陳少卿弓著身請他上座:“您老人家不在家中帶孫女嗎,怎麼有空來大理寺了?”
左明笑嗬嗬:“我帶著我們小腰(孫女)上街買糖,聽百姓們都在討論大理寺沒本事,案子審不清楚,冤枉林相。我聽了半天,我們小腰都要羞我的臉,說我丟臉。
“哎,活到這把年紀了,我不得哄我們小腰高興?說說吧,你們這忙什麼案子,還忙得大理寺跟著丟臉?”
陳少卿苦笑。
他可不信這老頭子什麼都不清楚,這老頭子分明是來發難的。
陳少卿連忙把所有事推給張文:“我們又不是晏少卿,不能斷案如神,但起碼我們有耐心。可那張文卻被相公一激,就急急開審,當日要不是我見情形不對及時喝住,還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
好說話的左明連連點頭。
左明問:“那張文呢?”
陳少卿愣住。
陳少卿詢問其他人,終於有人報告:“張丞帶著人去林相府上了……”
陳少卿大驚失色:“這又去得罪林相了?左正卿,您看,這可不是我讓他去的……他這再去林府大鬨一場,不是讓大理寺更加難做嗎?”
左明沉吟:“說得有理。”
他自信滿滿地站起:“那本官正好閒著無事,就去林相府上看看吧。這張文要真是丟大理寺的臉,林相看在本官的麵子上,也會放他一馬的。”
陳少卿送左明出門。
陳少卿忍不住在背後翻白眼:左正卿老糊塗,人家林相根本瞧不起您,哪裡會賣您的麵子?
但是……這事讓他們大人物去鬨吧。
林家的案子,反正他這種小人物是不會接,不會審的。
--
在林家府邸,氣氛的凝滯,讓張文呼吸艱難,快要喘不上氣。
他沒想到那林斯年都放過徐女郎了,林承竟然出現了。他不明白自己隻是帶人例行搜查,為什麼林承會專門出現。
林斯年出於不知名的原因不打算找徐女郎的麻煩,然而林承看到了那被林斯年擋在身後的少年的一雙眼睛,便冷笑了一聲。
林相眼光如炬,徐清圓根本躲不過去。
徐清圓隻好出來,向他行禮。
林相問張文:“大理寺搜查林家,林家每一次都為你們大開門戶。張丞卻讓一個女子扮作大理寺官吏,進入我府邸,這不知是什麼意思?是瞧不上我林家?”
張文支支吾吾:“這、那……這是因為……”
林相聲音如雷:“何況她是徐清圓,是徐固的女兒!”
這話讓在場所有人怔住,呆呆看著他。
徐清圓抬眸,麵白如雪,不禁望向林承。
林承厭惡地盯著她:“徐固一個叛國文人,罪名這麼多年查不清,不就是靠晏清雨護著嗎?要不是晏清雨擋著,她此時就應該在大牢……”
徐清圓輕聲:“我爹身上罪名成疑,相公似乎不該讓個人喜惡超過一國律法,為我爹定罪。”
林承沒想到她會還嘴,當即冷笑一聲:“好,我們不說叛國,且說風骨!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南國時就名聲顯赫,但是他做了什麼?大魏初建,許多古籍遺失,朝廷三請四聘,求他出山。他守著雲州那小破山,不離開一步。
“這樣的人,稱什麼大儒?南國滅了,心中便再無國無民,隻有他自己那小家,在山上養孩子……還是一個女兒!這能養出什麼?事實證明,我並未說錯,他一身學問,不肯施教於民,故步自封,對大魏毫無建樹……”
徐清圓袖中手指掐住手心,打斷:“焉說我爹對大魏毫無建樹?”
她忍耐地、顫抖地,眼中淚不能落,心中怒不能出。她要為她爹辯駁,她要反對林相,她要讓世人不小瞧她爹,不汙蔑她爹——
徐清圓從林斯年身後走出,步步上前,衣袂若飛,聲音抬高:“我一身學問,承我爹所學。送女入長安……我本就是我爹給長安最好的饋贈!”
--
日頭下,徐清圓勇敢直麵林相。
亂發拂麵,她腦海中浮現晏傾溫潤麵容,剛入長安的時候,晏傾曾在馬車中一遍遍問她:“你爹為什麼要你來長安?”
徐清圓那時回答了很多自己都很迷惘的答案。
她反問他,晏傾回答:“我不知道,但是……你是你爹給長安最好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