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怔一下,想到了林承的前妻,盲女王靈若。是了,世家子弟娶了一個庶民女子,林承也曾被世家驅逐過。
但是……徐固將這條路走下去了,林承則走了回頭路。
左明努力回憶著自己認識的徐固,那是一個徐清圓沒有見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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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明回憶中的徐固,清苦,寡言,獨來獨往。一人斟茶,一人寫書,一人養大女兒,等一個很少回來的妻子。
徐固成親時,也許沒想過衛清無一個占山為王自稱俠客的女子,日後會成女將軍,會成為舉國英雄,會迷戀那戰場上的腥風血雨。
他是真的為了衛清無犧牲了很多。
但他與衛清無的常年爭吵,永遠是他二人的事,從不提其他人。這世間的身世差距,夫妻間的自我犧牲……都沒有給少年時的徐清圓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道她爹本不應該娶她娘。
她不知道若是她爹不娶她娘,她爹不會落到今日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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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怔然:“我依然不太懂。”
左明幽幽看著她:“你應當從未去過你祖父家,從未見過你爹的親人吧?”
徐清圓吃驚。
她艱難地:“我爹的親人……還活著?”
左明笑容微妙:“汝陽徐氏大族,就算沒有洛陽韋氏那麼有名,卻也是不小的大世家了。當然,現在徐氏稱不上厲害,現在厲害的還是韋氏,多了一個林氏。在南國與大魏交替的年間,徐氏舉族搬遷,遇上戰亂,族人流離失所,散的散,死的死。現在還有沒有汝陽徐氏,都是兩說。”
徐清圓:“……我爹必然很難過。”
左明:“必然。”
但是徐清圓沒有跟徐固祭過祖,沒有見過祖父一家。似乎祖母死的時候有來過信,徐固已經打算帶女兒回去,但是徐家又來了一封信……
徐固最終沒有帶徐清圓回去過。
徐清圓低頭:“他們既然這樣不喜歡我們一家,這樣不承認我們一家,不見麵,也沒什麼的。我相信我爹明白的。”
隻是、隻是……這都是她少時不知道的事。
隻是、隻是……她很久沒見到徐固了。
左明:“是這樣說。但是,徐女郎,你可否聽說過,‘行歸於周’?”
徐清圓驀地抬頭。
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這是《都人士》中的句子,左明提起這個做什麼?
左明沉默地看著她,而徐清圓漸漸恍過神。她想到若是左明寫了那封信讓徐固離開大魏,若是左明和徐固聯手操作讓徐固離開大魏,那麼徐固托衛清無之手給大魏的書信,是不是左明同樣可以解讀?
徐固讓衛清無交給大魏一封信,徐清圓將那封信從娘那裡拿來,至今用了千百種方式,也無法解讀。
而今徐清圓突然想到,若是徐固這封信就是給大魏的,他想讓大魏看到,那麼大魏百官中必然要有一人能看懂他在寫什麼。徐固的信不是徐清圓可以解讀的,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應該是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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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風若從晏府將那封信取回。在左宅,徐清圓恭敬地將信奉給左明。
風若並沒有退出屋子,他和徐清圓一同看左明拿過信,同時取了一個小孩子玩的拚字玩具。
左明解釋:“這是我給小腰做的拚字遊戲。她小孩子定不下心,我便把詩句拆分開,打亂順序,擺在一個九宮格中讓她玩耍。”
徐清圓聽到這裡,輕輕閃了一下眼眸。
左明回頭對她笑:“覺得熟悉,是不是?因為這是你爹教我的。你爹說,你小時候不愛讀書,他就用這種方式教你。你爹教我做了第一個拚字九宮格的玩具,我送給小腰玩。”
左明漫不經心地把信上的字一一撕下來,朝九宮格中缺失了的字上一一對去。
左明道:“我模仿小腰的筆跡,讓你爹離開大魏。你爹看到那字跡,就會知道是我。我是用那信提醒他,南蠻扣押你娘,南蠻要與大魏建交,大魏某些人要把一些證據徹底埋掉了……他在大魏到了危在旦夕的時候,若是再不離開,也許不隻他性命不保,連你都會被牽連,你會被他連累得喪生。”
左明:“我知道你爹以前做的一件事,讓你生你爹的氣。但是你爹真的很愛你,露珠兒……他這一生,最愛你娘,其次是你。為了你們兩個,什麼刀山火海,他都願意闖一闖的。所以他必須離開大魏。”
徐清圓安靜地不說話。
風若迷糊地問:“為什麼不離開大魏,他就會死?誰要殺他?皇帝嗎?”
左明不答。
徐清圓則默默地想到自己進入長安城的遭遇,自己在梁園無人問津,自己被林斯年逼到蜀州走投無路,自己和晏傾成親……是不是如果沒有晏傾在,她會死得很淒慘?
是不是從她進入長安城的第一日起,就有人在觀察她呢?
她心跳劇烈,手心捏汗。
她意識到自己將從左明這裡得知最終的答案,她將接觸真正的秘密……一個也許韋浮已經知道了的秘密。
左明沒有回答風若的話,他的拚字遊戲已經拚完了。他讓開路,讓這兩個年輕人前來觀望。於是徐清圓和風若看到,在那被小孩塗抹過、咬過的木頭玩具中空著的格子裡,有四個字,從徐固的信中撕下來,正好與玩具中缺失的字契合:
“行歸於周。”
左明:“你明白了嗎?”
徐清圓怔怔看著這四個字:“……我明白了。”
風若雲裡霧裡,左看看,右看看:“明白什麼?你們不要打啞謎,我不明白啊!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左明笑歎:“風若,枉你跟著小雨那麼久,小雨竟然從來沒教過你這幾個字對世家的不同尋常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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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這本是極尋常的一句話,若是不深究這句話的本意,它可以被當做任何一個皇帝鼓舞百姓建立統一國度的話。
可是在這句話出現之前,左明與徐清圓說了很久徐固的身世。
那麼如果用徐固的身世去解讀這句話,我們便能觸及這句話的本質——
行歸於周,對於世家的意義,和對尋常百姓的意義,是不同的。
行歸於周,說的是當今時代不好,國家亂向,人們想念曾經周國所建的製度,想念古法古治古國。
南國末期,科考興起,改製不斷,世家頹廢,百業待興。世家若在此時說“行歸於周”,他們想念的一定是同一個東西——周國分封製。
那是世家最好的時代,是世家共治的時代,是君主無法製約分封諸國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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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從來不是世家期待的真正新國。
行歸於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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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看向左明,顫聲:“可這與我爹有什麼關係?”
左明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左明道:“天下第一大儒,名聲在外。當世家發現太子羨要除掉他們,要用科考來限製他們時,你說,徐家會不會找過你爹呢?世家們擁護當今皇帝建立大魏的時候,徐家有沒有參與呢?
“他們和你爹談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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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炸開,夜幕劃過一道寒光。
星河遼闊,如銀色光帶蜿蜒長空。沙漠中,剛經過一場拚死之戰,衛清無帶著部下尋到隱秘沙丘下休息。
她閉著眼沉思,盤腿坐在被烤了一日後滾燙無比的沙地中,風沙吹刮她破舊的戰袍。
一道急促腳步聲奔來,她睜開眼,目光銳寒,見來人是喘著氣的暮明姝。
暮明姝:“徐大儒撐不住了……衛將軍!”
衛清無沉默地看著她。
她思緒空白,心間荒蕪。她不知作何想,又好像已經想了很多。
回過神的時候,她隻感到心口的刺痛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可她摸到冰涼盔甲外的刀劍,一遍遍地撫摸,一遍遍地用刀劍雪光來麻痹自己的心神。
暮明姝緋紅色的裙裾在夜火下流離無比,明媚冶豔的麵容經過戰爭後更加燦爛。
衛清無道:“他醒了麼?可有遺言?讓他出入南蠻一趟落到今日這個局麵,必然是有重要的話交代吧?”
暮明姝盯著衛清無,她尚年輕,她不懂衛清無的沉默與隱忍,不懂為什麼衛清無不去看徐固,不懂為什麼衛清無關於徐固說的第一句話,問的隻是遺言。
她想到的是:“太子羨殿下呢?他當日帶走一位神醫,是不是可以請那位神醫來救徐大儒?”
衛清無淡漠:“太子殿下不在。那位神醫叫朱有驚,人如今在敦煌的上華天舊所。從此處去敦煌,快馬加鞭、跑死所有馬不停下來,也要五日時間。
“抱歉,我沒有五日時間留給徐固。”
她握著腰下長刀的手用力得發白。
她僵站著,烏色眼瞳在夜色下什麼也看不清。她麵無表情:“我的部隊不能為徐固停五日時間,我有我的任務。”
暮明姝脫口而出:“我去!”
暮明姝咬牙,上前一步:“將軍,不到萬不得已,請不要放棄。將軍若是無法停下軍,就讓我的幾個人留下照顧徐固。隻要將軍為我爭取五日時間,我必將朱神醫請來,求他救徐大儒。”
衛清無盯著她。
寒夜中,兩個女子沉靜對峙。一目光灼灼如燒,一滿心熱忱,要救所有自己能救的人。
呼吸發燙,衛清無靜靜地站著,她像在思考,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思考。她真的和徐清圓很不一樣。
暮明姝要再多求她一句,腳步聲傳來,衛士報:“殿下,將軍!徐大儒醒過來了,說要傳遺言……”
衛清無淡漠:“我去。”
她轉身大步走向星海下的帳篷。
暮明姝立在原地,冷徹寒風拂麵。她閉上眼時,聽到背後衛清無沙啞的聲音:“五日時間,我隻能給他留出五日時間!”
暮明姝眼睛亮起,她轉肩,看到衛清無身形消失在沙丘後。暮明姝深吸口氣,吩咐自己的隨從幾句,跨馬而上,縱馬長入夤夜,星火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