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本清張回到東京之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日本的天氣可真好啊, 仲春剛畢,初夏冒頭,這個季節的櫻花開得正漂亮, 氣候也正好, 不管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家裡發呆,都是十分愜意舒適的選擇。
這也導致了清張現在的心態極其平和, 有種冬季旅遊之後回到家裡的放鬆。
這次幾乎不能算是取材, 更像是沒有記錄的大冒險, 穿插在曆史中又抽身離開。
雖然在送費奧多爾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一些意外。
費佳這個平時不露聲色的小鬼賭了一把大的, 想要把自己也拖出去。而在接觸的那一刻,奧列格的年齡在極速變小, 威力堪比八百場火災, 五千次被捅,「死亡」的感覺持續著, 被無數次拒絕又拒絕。
這個人的異能真的應該屬於因果律範疇了,恐怖如斯。
不過費奧多爾最後還是放棄了,應該是放棄吧?奧列格沒看清他最後的表情。
繼續呆幾年把時間耗完,又或是平靜接受死亡,對奧列格而言都沒什麼區彆,然後他想到了一個盲點。
如果直接回到原來的身體, 這個筆名也會在世界上消失,那算不算是「死亡」?
在世界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依憑, 那麼從原理上而言, 「古拉格」的狀態就沒辦法真正確定。
他稍微試了一下,回到了鬆本清張的身體裡。
猜想是正確的, 古拉格還在, 卻也不在。
伏案整理資料的時候, 他開始思考著接下來的打算。
奧列格的筆名是暫時不能再使用,在找到另外的辦法前,「薛定諤的死亡」狀態是不能被解除的,隻要奧列格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瞬間,古拉格就會重新出現。
而且即使把這個筆名撿回來其實也不劃算,他充其量剩下七年的生命,這個七年還得打折扣。退化成三四歲的小孩之後,走路都搖搖晃晃,能乾什麼?
所以鬆本清張不得不認認真真閉關琢磨著自己得寫點新的東西,來給下一次取材做好準備。
這對清張來說並不難,寫一個推理短篇就夠了。
禪院研一收到他的稿件之後沉默了很久,委婉地噓寒問暖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老師您還很年輕,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這麼緊,慢慢寫也是可以的」。
嚇得清張連夜把文稿發給已經回到武裝偵探社的江戶川亂步看了看,問他,自己的水平是不是已經退步到幼稚園水準了。
“描述很奇怪,像日文譯成外文版再譯回日文。”亂步一針見血地說,“當然不是說你的故事就完美無瑕了,在我眼裡還是和以前沒多少區彆,愚弄嬰兒寶寶足夠,想要騙過我還早得很呢!”
那就是故事本身沒有問題,但是表達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謝啦,亂步。”
清張揉了揉臉,向亂步道謝並答應他下次見麵請客吃飯後就打算掛掉電話,卻被亂步喊住。
“我說清張。”
“什麼?”
“我覺得你有些不對勁。”
亂步的作風就是這樣,在想要愚弄人的時候賣的關子連起來可以給地球當腰帶,稍微認真起來非常乾脆。
“這次你又消失了很久,我回到偵探社之後就聯係你了,但提示你一直不在服務區。又去取材吧。”
“是,是啦。”清張磕磕巴巴,這話被禪院研一問出來的時候沒什麼感覺,出現在亂步嘴裡就格外令人心驚。
總覺得他下一句就會把自己扒個乾淨,然後說出辛辣得讓清張想要殺去橫濱找他決鬥的
點評來。
而亂步說:“為什麼這麼執著取材,你在找什麼?”
鬆了口氣,清張開始為自己辯解:“就和你會為了委托外出一樣,這不是工作的一環嗎?”
“詭辯對我沒用哦,鬆本小作家。”亂步說,“我說過吧,第一次聽到你說要放棄寫作的時候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是有這麼一回事。”
“因為我認識的你是個腦子和手連在一起的古怪家夥,如果有一項停止運行,你的整個人就完蛋了,隨時都會咽氣——誒,這麼一想,清張你其實比我要孤僻多了。”
“等等,你剛才是承認自己孤僻了,對吧?江戶川亂步,再重複一遍,我這次正坐著認真聽!”
亂步無意義哼哼了幾句:“抓著詞眼不放是低級作者才乾的事,你是低級作者嗎?!你不要管我是什麼性格,少在那裡轉移重點了,就回答我一件事——鬆本清張,你在焦慮什麼?”
清張:“……”
清張:“亂步。”
江戶川亂步在電話那頭應了一聲。
“亂步啊。”
“嗯?”
“江戶川亂步。”
“嗯。”
清張整個人伏在桌前,比之前更長的頭發亂糟糟地搭在肩上,一部分從額前滑下,擋住了異色的雙瞳。
他又突然坐了起來,用臉頰和肩膀夾住手機,腿放上椅子,蜷成一團。嘴巴張開幾次都想說點什麼,但在最後還是變成了那個名字。
“亂步啊——”
像是戲耍一樣的念叨居然沒讓鮮少在閒事投入耐心的江戶川亂步發牢騷,電話那頭的夥伴不厭其煩地回應他。
“在呢。”
“你真的越來越會拿捏我,以前這種時候早就開始罵人,然後把電話掛掉了。”
“嘿,才不要給你站在道德製高點的機會呢,你這種卑鄙的小人是以後會拿著這件事說個沒完的。難道我還沒有吃夠過這樣的苦嗎?”
清張猜亂步這個時候應該是咬著牛奶的吸管,在椅子上無聊地轉來轉去。因為清張聽見了很輕微的滾輪的聲音,翻動零食包裝的聲響,最清楚的還是江戶川亂步特有的清亮嗓音。
“我不知道要怎麼描述,而且我覺得我沒有焦慮……”清張小聲說。
亂步毫不留情道:“你上次喝醉了也說自己沒有喝醉,給你的編輯打電話,放話要三天完結五本的事情還記得麼?”
鬆本清張倒吸一口涼氣:“……你為什麼會記得那麼清楚!那次你明明也喝醉了!”
“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區彆啦,要換算的話,我的腦袋可以抵得上無數個清張,你要接受這個事實才行。”
結果直到最後,他們也隻是在電話裡胡亂侃了一些沒有重點的內容,意識到鬆本清張的確不是在刻意地找話題回避,而是他真的不清楚之後,亂步也就沒有揪著白費功夫。
“年末我會來東京住一陣。”亂步說。
“誒,有委托嗎?”
“專程過來折磨你啦,為此還給你留了半年的準備時間,做好腦袋被我挖空的準備吧清張,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在椅子上把頭發揉成徹頭徹尾的雞窩,清張開始琢磨起年末跑去研一君那裡躲一躲的可能性。
但他又覺得亂步不可能想不到他的小算盤,在名偵探麵前耍心思大概率隻會自取其辱。
算了,那也是年末的事情,如今當務之急還是麵前的工作。
清張驅趕走腦
海中那些有的沒的,將稿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沉下心來看完之後,他也回味了過來。
可惡,亂步說的是對的,怎麼看起來這麼俄味十足啊?!
日本的表達通常都非常含蓄又繁瑣,即使是犀利的文字也經常裹上一層日式特色的語言特質。所以在詞序和語感上,隻要稍微有一些出入就會格外明顯。
清張本來想進行大改,或者隻保留框架和內核,重組敘事節奏。可在詢問禪院研一的意見時,對方又說不用那麼複雜,可以試著在期刊上按照故事推進節奏分三次放出,反響好的話再考慮是否出單行本。
但是那樣的話,稿費方麵或許不會一開始就定得太高。
“你是不是太慣著我了,研一君……”饒是清張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顧慮提出來,“替我減少工作量是好事沒錯,這樣對你來說不會很勉強嗎?”
——你不要什麼稿子都接啊!我也是會有很垃圾的時候的!!!
“不,這樣的話本質其實是我在壓榨老師。因為稿費結算模式參照尋常輕那樣……老師您看輕嗎?”
說到這裡,禪院研一有些遲疑,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舉錯例子了,對著一個一直寫推理題材的老師突然提這種在年輕人圈子裡的文字。
清張雙手在鍵盤上飛速敲擊,穀歌出了結果。
輕相關的詞條掛靠在A後麵,也就是「動畫」、「漫畫」、「遊戲」、「輕」。其他三個關鍵詞一下子就奠定了輕的整體基調。
總之,就是偏向年輕人,有插畫的文庫本商業——稿費的確會很低。
一目十行看完之後,清張語氣堅決道:“我當然知道!在我很小時候的時候就知道了!輕嘛!”
禪院研一:“……”
這明顯就是在撒謊。
禪院研一清了清嗓子,“但您和輕肯定不一樣的,畢竟推理短篇的信息密集度或許能趕上成卷的輕了,所以我隻是說的稿費結算方式。”
清張:“成卷???”
那不就已經是一個係列了嗎?
詫異的感歎脫口而出,接著,清張立刻捂住嘴,欲蓋彌彰道:“咳咳咳,我當然知道了,沒問題,就按照你說的來吧,研一君。”
掛掉電話之後,清張立刻登上了角川文庫的官方網站,很多已經出版、或是尚未得到出版機會的都以web的形式掛在子網站上供人。
讓我看看大概是個什麼類型!
抱著這樣的想法,清張隨便按照某種排行榜,打開了排行第一的那本。
·
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的清張捧著手機陷入沉思。
輕……還真是恐怖的東西,因為看起來太過於輕鬆,幾乎沒有門檻,劇情淺顯易懂,文本量不大,很容易翻著翻著時間就過去了。
怎麼說呢,看了個寂寞。
完全記不住什麼,隻需要得到一些短暫的精神舒緩就夠了。
在那時,清張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麵對的是什麼,他隻是單純的覺得不能拎出來幾本當作整個題材的概括。在搜索引擎的幫助下,他搜到了據說比較「奇特」的,好評率較高的幾本,網上的讀者稱之為「溫暖人心的作品」。
挨序看完之後已經是淩晨了。
看著窗外初升的太陽,清張的感想是——
「法律為什麼不把這些將青少年騙進去殺的作者關進監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