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彥發現了一個問題, 或者說時代的特質。
在信息高度發達的現代,每個人都能很輕易通過某種形式和彆人產生聯係。在網絡上,每個人都能接觸到大量的陌生人, 隻需要點擊小小的按鈕,就能開啟交流。
溝通是即時性的。一通電話就能聯係上遠在異國他鄉的朋友和家人,從地球的一端到另外一段花不了幾天。
——人和人的聯係很緊密。
雖然總是有社會學家批評, 說現在已經是一個全員冷漠的社會了, 可這樣的評斷也是建立在「人和人的交互途徑並不算困乏」的基礎上。
平安京不是那樣。
一個人可能一輩子也隻能呆在特定的人群中, 交際圈不隻受階級限製,還有更加直白的:地域、聯絡難易程度等等……
比如, 如果鬆本清張想要找江戶川亂步,不管什麼時候,隻要一通電話基本就能找到人,實在不行的話, 花兩個小時去到橫濱。隻要不是出了什麼事,基本不存在聯係不上的情況。
可如果薄朝彥想要聯係已經外出的麻倉葉王,除了拜托自然幫他留意葉王的動向, 他就隻能動身出發找人,還不一定能找到。
也不存在想到了什麼就能馬上溝通的可能, 一封信通過正常流程,想要交到另一個人手中, 少說得半個月,甚至幾年。
這是一個缺乏渠道的時代, 每個人和他人的聯係並不算非常緊密。這直接導致了, 每個人的行為都具有很強的獨立性。
薄朝彥不知道五條知和禪院荒彌是什麼時候有了死鬥的打算,除了單純的想要在咒術上分出個高低之外,是否還存在其他原因, 促使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
事情就是突然發生的,在此之前,他們根本沒有要和其他人商量的打算。
沒有人會對這種行為提出困惑,也沒人會去探究行為背後的動機。連詫異也隻是源於「事件的突如其來」本身,然後就非常良好的接受了這件事。
「五條和禪院兩家本身關係就不好嘛,不是一直都在爭奪有關咒術的話語權嗎?」
——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這個時代的人已經習慣了,為自己負責,要遠遠大於為他人負責。」
——這是薄朝彥的想法。
再一回想的話,朝彥就隻能得出「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結論。
麻倉葉王打算和天元一起外出的事情也是,一個人產生了念頭,找到另外一個人,然後一拍即合。
之中不存在任何向朝彥或者晴明詢問的過程,他們對自己負責,這樣就足夠了。
非常原始,脫離社會性的原始,又很利落,利落到為了某一個目的就能耗費一生。
該怎麼說呢。
不能說他們不具備那樣細膩的心思,對於咒術師和陰陽師而言,情緒是很重要的東西。
也不能說他們完全不在意他人,在死鬥前,不管是五條知還是禪院荒彌,都在儘可能地,用自己的方式來讓薄朝彥不要太在意這件事情本身。
總之,是特色非常鮮明的時代標誌。
“彆發呆了,朝彥。”薄朝彥正在梳理著思緒,又聽到安倍晴明喊他。
朝彥看過去。
安倍晴明從院子外走近,源博雅跟在他身後,一副搞不清楚情況就跟來的茫然模樣。
他們還穿著朝服,應該是剛從大殿上回來。
“好久不見,博雅。”
朝彥同博雅稍微寒暄了兩句,三人落坐,晴明喚出了鳶姬,讓他去把清道夫喊來。
“清道夫……?好奇怪的名字。”源博雅喃喃著,露出天真的笑,“葉王走後,你們又收留了什麼小家夥啊。”
“說得像我們是什麼害怕寂寞的老東西一樣。”晴明說,“而且博雅你這次徹底說錯了。”
鳶姬帶著清道夫出現在源博雅麵前。
不需要格外的判斷,清道夫周身都散發著不似人類的空洞氣息,他的體態很好,背挺得筆直,像冒出頭的青竹。
令人在意的還有那雙異色的眼睛,不閃不避地落在源博雅身上,眼神沒有任何重量,隻是單純地倒映著視野中所有事物的模樣。
源博雅的視線在小孩身上掠過,很快回到了薄朝彥身上。
“是和鳶姬一樣的存在嗎?”博雅的問題裡帶著少許的好奇心。
“不是。”朝彥搖頭。他指著源博雅,對著清道夫開口,“他就是源博雅。”
清道夫點頭,黑色發梢劃過皺嫩的臉頰,一言不發走到了源博雅身後。
源博雅:“……?”
薄朝彥不解釋,博雅隻能將疑惑的眼神轉到了晴明身上。
晴明這樣向源博雅介紹:“這是清道夫。”
這個介紹太簡單,也太籠統。陰陽師深諳清道夫的本質,所以認為不需要額外的注解。
更何況,就算說了源博雅也無法理解。
所以薄朝彥頗為好心地補充了一句:“從現在開始,博雅,你就是他的責任了。”
晴明怔了怔,源博雅也有些懵:“什麼叫是我的責任……”
說著,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理解的語序似乎和原句有些出入,“等等,我是他的責任?”
“沒錯,看來你已經理解了。”薄朝彥說話的腔調還是不冷不熱。
博雅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不,我完全沒有理解啊?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你們又是怎麼回事……你對我下咒了嗎,朝彥?”
薄朝彥看了眼源博雅,飲一口茶,又看了眼源博雅,再飲一口茶。
“……彆賣關子了。”
“好吧。”朝彥說,“我沒有對你下咒。”
“你知道我問的不止一個問題。”
“你也看到清道夫了。”
“我看見了。”
“有什麼感想?”
“感想?”
“你見過很多孩子,有天元那樣單純可愛的,有葉王那樣彆扭還愛告狀的,還有你家裡那麼多的同胞兄弟……現在你看到了清道夫。”
“然後呢?”
“你就一點感想也沒有嗎?”
源博雅搞不明白。
他不像麻倉葉王,搞不明白的話就直接放過彼此,博雅不是那樣的性格,他很執著,對於想要知道的問題就一定會刨根問底,哪怕這樣會讓自己的腦筋打結也一樣。
“我一點也聽不明白,但這的確是你的咒,沒錯吧?”
“沒錯。”朝彥說。
“可你不是說沒有對我下咒嗎?”
“我覺得你把問題弄得麻煩了。”薄朝彥說出了源博雅內心想說的話,“清道夫是屬於你的咒,但我沒有對你下咒。就像我曾經把石頭送給阿知一樣,現在我要把他送給你——現在你該有一點感想了吧?”
“……”這下源博雅終於懂了,正因為懂了,所以才格外驚悚。
他乾巴巴說,“你要把這個孩子送給我?”
“沒錯。”
“你就不覺得哪裡不對勁嗎?如果是贈送禮物,送石頭,送酒,送稀奇的小東西,那樣我都能理解。但是你現在要送給我一個小孩子……哪有這樣的啊?”
“因為他是人類的模樣,所以你害怕了?”
“也不是害怕……”博雅的表情滿是糾結,“這也太奇怪了。”
“你覺得奇怪嗎,清道夫?”薄朝彥開始尋求當事人的意見。
清道夫一直聽著他們的對話,臉上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表情。算得上冷峻的麵容毫無波動,被問到的時候才動了動眼珠。
“什麼是奇怪?”
薄朝彥:“瞧,他覺得不奇怪。”
源博雅:“……”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下來,就算源博雅一直推辭,薄朝彥表露出無所謂的態度,安倍晴明也沒說什麼,可清道夫一直死死跟著博雅,他去哪裡就跟到哪裡。
不管說什麼都沒用。
源博雅已經後悔了,他不應該聽了晴明的邀約就和他一起來這裡的。
“請照顧好他,清道夫。”朝彥笑眯眯向打算告辭的兩人揮手。
“我知道了。”清道夫一板一眼地回答。
源博雅頭也沒回地逃了。
“這樣就不用擔心了吧。”
當薄朝彥向晴明搭話時,晴明一時間沒有作答。
從朝彥說出「你就是他的責任」之後,安倍晴明就一直在思考,有些走神,連源博雅的離開也沒有過多關注。
晴明一直隱晦地關注著薄朝彥。
他自小就隱約察覺到狂言家和這個世界的區彆,包括漆黑單眼中含有的不解,沒說出口的疑惑,思考時候不自覺遊離於世間的神色。
咒術師死鬥後的半年時間裡,狂言家表現出一種肉眼無法察覺的不同。當事人似乎決定自我消化,旁人也無從見證他的心路。
和他朝夕相處的晴明是知道的。
薄朝彥留意著往來的人,區分著人和人之間的差彆,用這樣的方式來將自己融入平安京,將自己和世界的相似和相異規整起來,用再溫吞不過的形式。
所以那些原本模糊的態度變得更清楚了,像是浮土被掃乾淨,露出他想要表達的底色來。
在幾年前,平安京的大多是人是懼怕薄朝彥的,而現在,恐懼化為了尊敬,是對待自己認知中的東西才會有的親近。
安倍晴明不由得暗自慨歎。在這方麵,朝彥要比自己做得圓滑太多。
在失去了五條知和禪院荒彌的半年後,薄朝彥創造出了「清道夫」,朝彥說這是寄予了祈願的祝福,晴明卻認為這會成為某種可怖的詛咒。
每當晴明看到清道夫的時候都會想起已經逝去的人。
不去挽留是對於友人的敬意,緬懷就成了生者的某種義務。
可不論是自己,還是朝彥,他們都是不會惋惜的一類。
不對他人的犧牲做出誇讚,也不為他人的迫害表示憤怒,世界上所有生靈都有自己的因果,因果交織出了讓時間前進的脈絡。
清道夫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誕生的,他是一個很純粹的概念,和薄朝彥同源,卻沒有狂言家獨有的思維方式。
他不擅長思考,不善長質問,對這個世界沒有好奇。
如果生存是屬於生存的本能,清道夫連這樣的本能也不具備。
薄朝彥給他存在的意義隻有一個:源博雅是他的責任。
“晴明?”薄朝彥又一次向晴明搭話。
這次,晴明說了一句:“你是這樣想的嗎?”
“什麼‘是這樣想的’?”
“阿知和禪院荒彌的死,你有些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