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安倍晴明開口的瞬間, 薄朝彥覺得完蛋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安倍晴明下輩子怎麼著也得缺胳膊斷腿,或者器官超標。按照伊邪那美的惡趣味, 給他搞出八條腿也不是不可能。
可神明沒有動怒。
她眼中的磷火幽幽逸出了眼眶, 飄到晴明麵前。
和其他鬼火不同的是,伊邪那美的「眼睛」帶著某種神秘屬性, 因為離晴明的臉頰很近,被灼烤到的皮膚在轉瞬間變成了另外一種難以形容的質地。
“你是狐狸葛葉的孩子。”伊邪那美說。
安倍晴明點頭:“是。”
“那我不會將你留下來。”
伊邪那美收回了自己的眼睛, 她對待晴明展現出了區彆於薄朝彥的寬容,不是對這個人另眼相待, 而是彆的緣由。
這份寬容讓伊邪那美對「泰山府君祭」做出了解釋, 隻對晴明的解釋。
薄朝彥和麻倉葉王被黃泉醜女帶去了彆的地方, 可能是存著懲戒的念頭, 他們所在的空間一片漆黑,連鬼火也徹底消失了。
能讓薄朝彥感知到葉王的,隻有他的呼吸,和搭在肩頭攙扶他的手。
“你不甘心。”薄朝彥沒有用問句。
黑暗中, 葉王的聲音聽上去很無所謂:“這不是不甘心就能解決的吧。”
很好,看來還有對晴明的怨氣。
怨氣是正常的, 畢竟安倍晴明一言不合就拖人下水, 口口聲聲「我和葉王」。
哪門子的「我和葉王」啊?!
朝彥也覺得這次晴明也太不是東西了,而且葉王確實揣著火, 和以前鬨彆扭不一樣,是真的動了怒。
他聽了聽黑暗中的動靜,決定還是稍微挽回一下:“你想聽嗎?”
“聽什麼?”
“伊邪那美對「泰山府君祭」的說辭。”
麻倉葉王沒回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的臉上充滿了「你在和我說什麼廢話」的無語表情。
葉王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陰陽師唯一能抵達生死邊界的方術就隻有「泰山府君祭」。
“我能聽見。”薄朝彥說。
伊邪那美沒有收回她的權能,隻要是被神明準許的範疇,黃泉的一切他都能「聽見」、「看到」。
比如現在,伊邪那美雖然隔開了晴明和他們,但卻沒有避開他。
麻倉葉王猶豫了半晌:“你是在……和我炫耀?”
薄朝彥準確無誤地拍了拍葉王的頭,和小時候一樣,隻是現在需要將手太得更高了。
他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好,也沒考慮葉王會不會有意見。
不就是胸懷大誌的青年被當成小孩一樣拍頭嘛,朝彥覺得自己還能再拍個幾年!
“我不能出聲轉述,那樣對神明太不尊敬了……我和晴明可不一樣,還是很守禮節的。”
麻倉葉王:“……”
薄朝彥安靜聆聽了會兒,突然問:“葉王,你會唇語嗎?”
葉王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還是回答了:“會一點。”
“那就好。”
說著,薄朝彥牽起了葉王的手,將他的指腹覆蓋在自己唇上。
葉王因朝彥突然的舉動怔住了,他什麼也看不見,隻能感覺到由手底傳出的柔軟觸感,帶著對方體溫的涼,在吐息的時候又是暖的。
比牽著他的手更近的舉措,這樣的認知壓過了葉王腦海中的所有想法。
他的手指動也不敢動,在狂言家的縱容下保持著極限的矜持,內心暗湧的東西被強製屏蔽,否則葉王恐怕會問出源於內心的,陌生的困擾。
“集中注意,葉王。”看出了葉王的走神,朝彥出聲提醒他。
說完,他開始無聲轉述起伊邪那美的話來。
「『泰山府君祭』並非陰陽師研究出的方術,它來源於大唐。」
「這是本土的信徒對待他們信仰的神明祈願的一種形式。泰山府君是異國的神明,他聽到信徒的願望,收取代價,讓人起死回生。」
「陰陽師以『泰山府君』的名義施下咒,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那隻是屬於『咒』的力量,被你們祭祀,雖然也擁有力量,卻是和神明完全不相乾的東西。」
「而施咒的陰陽師會因為冒犯異國的神明而付出代價,渴望突破生死,那就會直麵生死。施咒者會被流放至黃泉,來到我的麵前接受審判。」
……
正無聲轉述著,薄朝彥聽見晴明在此時問:「可這也算是溝通生死了吧?要是獲得了您的青睞,便可重返人間,不是這樣的嗎?」
朝彥沒有複述這句話,也隱去了伊邪那美的回答。
「我隻會讓一個人重返人間,你覺得自己會比他更特殊嗎,狐仙之子?」
薄朝彥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了。
葉王低著聲音問:“怎麼了?”
朝彥搖頭,因為這個舉措,葉王的指尖不斷擦過他的臉頰。
安倍晴明又問:「可您剛才說,您不會將我留下來。」
伊邪那美的聲音中帶著使人提不起反駁心思的篤定:「你終會回來的,很快。」
對話由此結束,黃泉醜女帶著鬼火重新出現在他們麵前。
朝彥婉拒了黃泉醜女想要攙扶他的意圖,轉頭看向葉王,示意他搭把手。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的內容需要時間來理解,葉王一時間沒有動靜,直到薄朝彥輕聲喊他的名字,他微蹙的眉宇才舒展開,伸手搭上朝彥肩頭的時候,稍微顫抖了一瞬。
被嚇到了嗎?朝彥想著。
好像也是,如果不清楚緣由就施展方術,多半會被發怒的伊邪那美直接扔去地獄吧。
保不準葉王在之前有過這樣的打算。
“彆害怕。”朝彥安慰他,“你還沒有做無法挽回的事情。”
“無法挽回的事情……嗎……”
“而且現在害怕也晚了,要是神明不放你走,那你隻能怪晴明,和我可沒乾係。”
麻倉葉王:“……”
他們再度回到了大殿,現在是離開的時候了。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伊邪那美居然主動提出了「交易」。
說是交易也不對,她隻是在闡述自己的決定,而決定的內容在他們眼中像是一類交換罷了。
“安倍晴明和麻倉葉王可以離開,朝彥留下來。”伊邪那美說,“我會讓你回去,可不是現在。”
晴明摸了摸下巴,眼瞼垂下思索著,沒有提出異議。倒是葉王的表情複雜了很多,他想說什麼,被薄朝彥阻止了。
雖然不清楚伊邪那美的打算,可自己留下可比葉王留下要好太多。
怎麼說這也是自己帶回去養過一段時間的孩子,總不能真的放他留在黃泉吧?
“感謝您的慷慨。”沉悶的大殿中,朝彥躬了躬身體。
安倍晴明和薄朝彥道彆的時候,他臉上依舊是捉摸不透的淺笑,不為自己友人被留下而感到不安,也沒有竊喜自己好運氣。
“很快就能結束了,朝彥。”他隻是說,“我會備上好酒,等你。”
***
等安倍晴明將自己唯一的學生帶出黃泉,薄朝彥又回到了最初來到黃泉的狀態。
好吃好喝,黃泉醜女包辦一切瑣事,伊邪那美閒著的時候,會抓兩個亡靈來進行智力問答。
同樣的問題,先問亡靈,再問薄朝彥,通常情況下會得到兩個截然相反的視角,此時伊邪那美就會覺得這些亡靈愚昧又無知,隨意把他們打發去轉世了。
朝彥也覺得這樣不太好,到後來就不再參與智力問答,對神明說:“既然都是打發時間,請讓我來為您講故事吧。”
薄朝彥腦子裡的故事五花八門,即使是講給神明聽也不算枯燥,他也知道伊邪那美喜歡聽什麼,在討神明喜歡這一點上,他可以說是已經登峰造極了。
這樣一來二去,除了黃泉的環境不太好外,薄朝彥的生活甚至比平安京的生活還要滋潤。
掐著手指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朝彥主動找上了伊邪那美,提出了心底的疑惑。
“您為何要將我留下來呢?”
伊邪那美瞥了他一眼:
“二十餘年前,有獵戶奉了貴族的命令,去到信太之森獵狐。安倍晴明的父親、安倍益才就是在那個時候救下了仙狐,也就是安倍晴明的母親,葛葉。”
從這裡開始講起嗎?!
薄朝彥沒有挑剔的權利,他說:“我知曉大概,晴明曾經告訴過我。”
“那你可知道,在貴族不食肉的平安京,為何要派獵戶要去獵狐?”
“……為了野狐的皮毛?”
“非也。”伊邪那美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完全是一副興趣盎然地模樣,不像是在回答薄朝彥的疑惑,而是在和他分享這件荒誕的事。
“河內國有個石川惡右衛門,其妻病重,他的兄長蘆屋道滿為其占卜,說隻要吃了信太之森狐狸的肝臟,即可痊愈。”
蘆屋道滿……?
這個名字薄朝彥聽過。
他也是活躍在平安京的一名陰陽師,和晴明師從名家不同,道滿完全是野路子自學成才的典型。
也有過軼聞,說道滿和晴明算是陰陽道上的對手,往嚴重裡說就是死對頭,有點類似於惡劣版的五條知和禪院荒彌的關係。
講究的就是一個你死我活。
“安倍益材救下了葛葉。沒有野狐,石川惡右衛門的妻子病故了,這是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的第一層因果。”
薄朝彥接著問:“聽您的意思,還有其他的糾葛在?”
“後來,安倍益才的父郡司因為其他的事情,和惡右衛門發生衝突,惡右衛門殺掉了安倍益才。”
好家夥!
安倍晴明從來沒和薄朝彥說過這些。
晴明自己也不怎麼在意那個純人類父親,給到的關注遠遠沒有賀茂忠行的多,隱約隻知道自己父親在宦海被人謀害,了解程度也就到此為止。
“這是蘆屋道滿和安倍晴明的第二層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