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儷娘。
原來胡氏的原本姓趙, 喚作儷娘。
喬翎心想,她看起來可不像是寂寂無名之輩啊。
再低頭去看手上的那份拜帖。
病梅敬上。
【病梅】又是什麼?
胡氏,不, 趙儷娘口中的“我們”嗎?
她打開了手裡的那份拜帖, 窺見內裡的東西之後, 微露訝異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說, 梅花憑借彎曲的姿態而被認為是美麗的,如若挺直, 也就失去了風姿, 憑借著枝乾崎嶇歪斜而被認為是美麗的,一旦端正, 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這隱藏在心中的特彆嗜好告訴賣梅的人, 讓他們砍掉端正的枝乾, 培養傾斜的側枝, 摧折它的嫩枝,阻礙它的生機,用這樣的方法來謀求大價錢,於是天下的梅, 都變得病態了。”
“我買了三百盆梅, 都是病梅,傷痕累累, 沒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為它們流了好幾天淚, 痛定思痛,終於發誓要治好它們。”
“我放開它們, 使它們順其自然生長,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種在地裡, 解開捆綁它們棕繩的束縛,哪怕耗儘心力,一定使它們恢複和完好。”
“我本來就不是世俗的愛梅之人,隻是喜愛梅花最原本的形態,心甘情願受到辱罵,開設一個病梅館來貯存它們!”
文章的名字,喚作《病梅館記》。
喬翎將這不算長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趙儷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個如同無極一般存在著導向綱領的組織嗎?
張玉映在旁聽了全程,不免有些憂心:“胡太太,不,這位趙娘子……”
喬翎忽然說:“她要離開神都了。”
趙儷娘不想跟喬翎作對,因為實際上,當下喬翎與她並不存在什麼利益衝突,跟喬翎作對,對她沒有益處,隻有壞處。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說得難聽一點,那是一條身居高位、同時也不把人命放在眼裡的瘋狗,趙儷娘如若拒絕了她,一定會被扣上一個不識抬舉的帽子,繼而被狠狠收拾一頓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喬翎來得殘酷多了。
趙儷娘未必真的懼怕二公主,但是被後者纏上,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且經了先前的事情之後,毛三太太也已經同兄長廣德侯分家,趙儷娘再繼續留在這兒,其實也無法攫取到什麼了。
再去想想這一切的根源……
喬翎不由得理解了趙儷娘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她的運氣真的不怎麼好。
喬翎手指摩挲著下頜,又想起了趙儷娘透露給自己的另一件事來:“周七娘子要做魯王妃了啊……”
張玉映神情微有憤懣,倒是也並不覺得十分奇怪:“要是沒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學,其實是堪做王妃的,而魯王……”
她略微頓了頓,繼而道:“魯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實則是兩種人。二公主蠻橫,行事容易失去章法,隻是因為身份尊貴,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魯王陰狠,行事謹慎,雖然惹人厭煩,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錯處。”
張玉映這麼說,其實也是存了幾分規勸的意思。
魯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細細論糾起來,還真拿不到他什麼把柄。
管天管地,還管得著人家娶誰嗎?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過錯,但越國公府該報的官也報了,京兆府那兒該罰的也罰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以說周七娘子手段惡毒,但是時下的律例就是這麼規定的,當初也是你們自己決定去報官處置的,現在沒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後,這事兒就像是緊卡在喉嚨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來,但是惡心!
喬翎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裡邊卻回想起當日在溫泉莊子裡同薑邁探討過的那個話題。
當日將玉映自太後處得到了特赦手書的消息捅給周七娘子的那個人,會是誰?
這個人是否與魯王有所牽扯,甚至於就是魯王本人?
還有最要緊的,那夥人聚集在一起,意欲報複昔年的天後,如今的太後,他們的報複,真的僅僅就隻是抓幾個同太後有牽扯的人嗎?
……
曹家。
曹夫人強忍著怒火,好歹從越國公府出去,坐上馬車之後,才發作出來。
“十娘,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稻草嗎?!”
曹夫人忍無可忍:“你怎麼能這麼蠢,怎麼能這麼不會看場合?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又說了些什麼東西嗎?!”
甘十娘低著頭,不做聲。
曹夫人見狀愈發惱火起來:“說話啊,你啞巴了不成?在薑二夫人麵前不是很能說嗎?!”
“薑二夫人”四個字就像是一顆火種,倏然間點燃了甘十娘心裡邊的那把亂草,她終於開口了。
“她有什麼了不得的?在我麵前擺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著她。
甘十娘微覺畏懼,但又實在厭惡庶妹,憤憤地彆過臉去,半句服軟的話都不肯說。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薑二夫人是庶女,結果她過得比你好,你心裡不舒服,你看見她就想刺幾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動了動,意欲言語,可最後還是沒出聲。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來:“十娘,如果你活到現在還不明白的話,那我就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贏家,也有輸家!”
“你雖然是嫡女,但你輸了,薑二夫人雖然是庶女,可她贏了!”
“輸了,你就老老實實地認,謹小慎微,低頭做人,如果你既鬥不贏,又不肯低頭,那這個世界就會用規矩來告訴你,輸了還強梗著脖子不肯認的人會被收拾得有多慘!”
“逢年過節,你難道沒跟薑二夫人一道歸寧過?你的母家,趙國公府裡,除了你自己的親娘,還有誰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點都沒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兩個了,還拿著出嫁前的尊貴嫡女身份來安慰自己呢?彆自己騙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兒媳婦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掛在嘴邊,多叫人笑話啊!薑二夫人是庶出,你父親難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懷身份,你有沒有想過,趙國公府的長房跟二房是怎麼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長子府上去,大皇子妃專程跟薑二夫人說了會兒話,輪到你的時候就隨意地略過去了,你難道還不知好賴?!”
這一席話說出來,之於甘十娘而言,當真是萬箭穿心,也不為過。
她倍覺羞憤,更生淒惶,不由得抽泣起來:“憑什麼啊,所有人都喜歡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個賤人!她跟她那個姨娘一樣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問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幾品官嗎?”
甘十娘下意識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現下還很年輕,又非勳貴,這個年紀做到正六品,已經很出挑了。
可緊接著曹夫人又問:“你知道薑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幾品嗎?”
甘十娘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從三品……”
曹夫人又問她:“你是越國公夫人嗎?”
甘十娘聽得愣住:“什麼?”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釋了一遍:“你是越國公夫人嗎?你有底氣做越國公夫人那樣藐視規矩的人嗎?”
“你敢當眾打皇室中人的臉,領頭不給今上的外家顏麵嗎?”
甘十娘怎麼敢?
換成她,頭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臉,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揚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見她還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藥,終於有了那麼一點欣慰。
因為前邊幾年,這個兒媳婦實在是把她的底線拉得太低了!
她語重心長道:“你沒有越國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頭做人!”
“薑二夫人是不是好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個體麵人。”
“彆管先前閨閣裡邊究竟是你對不起她,還是她對不起你,她願意維係著姐妹倆起碼的情麵,你就沒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對著乾!”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這是你們倆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情,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就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態——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個從三品的姻親都攀不上嗎?”
“薑二夫人是你兩個孩子的姨母,薑二爺是你丈夫名正言順的連襟,你不要想著把人家夫妻倆搞爛,讓他們跟你一起倒黴,你要是能做到,還至於淪落到今天這種境地?”
“你搞不爛人家,隻會叫自己的境遇越來越糟糕,讓滿神都的人覺得你是個爛到不能再爛的跋扈姐姐!”
甘十娘呆坐在馬車裡,緊抿著嘴唇,不肯低頭。
有眼淚要掉下來,她自己抬手狠狠擦了。
曹夫人實在搞不懂她的想法:“什麼深仇大恨,能叫你這樣?”
她由衷地歎口氣,真心實意道:“十娘,咱們兩家結親,本來也不是純粹地出於感情。那時候你公公他牽扯進了案子裡,希望趙國公府拉他一把,你呢,年紀蹉跎大了,名聲也不算太好,你母親看大郎還算成器,也中了進士,才使人上門說親……”
曹夫人拉著兒媳婦的手,徐徐道:“你進門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太好,說實話,我不太喜歡,但是卻沒資格嫌棄你。”
“如果真是性情好,容貌好,又是公府出身的小娘子,怎麼可能屈就我們家?咱們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缺憾,就得彼此體諒。”
甘十娘聽到這裡,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曹夫人靜靜看著,又說:“要是以前,我也就認了,隻是你今天做的事情不隻是不聰明,甚至於可以說是壞了。”
她語氣嚴肅起來:“你再怎麼看不慣薑二夫人,也不能趕在越國公府辦喪事的時候尋她的晦氣,你針對難道隻是薑二夫人嗎?你是在挑釁整個越國公府!”
越國公夫人是個什麼人?
愛憎分明,來曆神秘,又不把世俗規矩放在眼裡的人。
這樣的人,你好好地敬著她,她不會主動針對你的。
但你要是惹到了她,她一定有辦法叫你比她難受一萬倍!
虧得薑二夫人有所顧忌,不願鬨大,不然,十娘在越國公的葬禮上鬨出什麼來,越國公夫人隻怕真的會發瘋報複的!
到那時候,局麵可就不是曹家,亦或者是趙國公府所能夠控製的了。
且真的鬨大了,也沒有人會同情甘十娘,亦或者是曹家和趙國公府。
趕在人家辦喪事的時候鬨事,人家要狠狠收拾你,你不是活該?
曹夫人說,甘十娘聽,最後馬車裡陷入了久久的寂靜。
終於,甘十娘哽咽著道:“母親,哪怕是為了我阿娘,我也沒法跟十一娘和解,她姨娘害死了我的小弟弟!她們就是會裝,實際上爛透了,我阿耶一心偏頗賤人,居然也沒有追查……”
曹夫人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兒。
她不由得問:“真的是那位姨娘做的?”
甘十娘斬釘截鐵道:“一定是她做的!”
曹夫人回憶著三房夫人同兒媳婦如出一轍的性情,心裡邊暗歎口氣:“可有什麼證據,證明就是那位姨娘做的嗎?”
甘十娘為之無言,半晌之後,心煩意亂地擦了把臉:“母親,你也不相信我!”
……
唐家。
天際月色正明,米夫人著人請了兒子,時任大理寺卿唐濟過去說話。
“今天往越國公府去的時候,你嶽母說,如若咱們願意,可以叫阿廷隨從你姓米呢。”
唐濟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人到中年,下巴上蓄了須,也頗有些溫文儒雅的俊逸。
聽母親這麼說,他笑了笑,問:“您是怎麼說的?”
米夫人說:“我當時就給否了。當初說定了是人家娶夫,孩子當然也得隨從人家的姓氏。”
“親家說叫阿廷隨米家姓,是人家通情達理,客氣一些,咱們要是真的答應了,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了。”
唐濟說了聲:“您說的是。”
米夫人把自己當時同靖海侯夫人說的話講了,這會兒才又加了一句:“其實,除此之外,我也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唐濟麵露詢問之色。
米夫人覷著兒子的臉色,告誡他說:“我怕叫阿廷跟了咱們的姓氏,連帶著你也飄了,覺得自己翅膀足夠硬了,回去跟你媳婦大聲說話,再被唐相公給收拾了。”
唐濟:“……”
唐濟稍覺無奈:“您這就太看不起我了吧……”
米夫人哼了一聲:“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千萬清醒點,彆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連累我晚年不順。”
……
禁中。
夜裡,聖上傳召了貴妃過去說話。
天氣漸冷,殿內燒起了火爐,上邊架一口精致的小鍋,裡邊的湯水已經沸騰了,有咕嘟咕嘟的輕響聲。
貴妃進殿之後,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氣,是梨子的味道。
聖上坐在爐邊,姿態閒適地烤著火。
貴妃脫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禮,繼而說:“您倒真是有興致呢。”
聖上溫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進宮來請安,說是希望娶德慶侯府的女郎為妃。”
貴妃有些訝異:“德慶侯府的女孩兒?”
她還記得從前這個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風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國公夫人狀告過的周七娘子?”
“是她,”聖上說:“德慶侯府這一代,就隻有這麼一個女孩子。”
貴妃想了想,問:“後來那事兒是怎麼了結的?”
聖上擺了擺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後的大監便會意地從案上抽了一份文書,雙手遞到貴妃麵前去。
聖上說:“都在這兒了。”
貴妃朝大監頷首致意,將那份文書接到手裡,打開從頭到尾瞧了一遍,卻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記檔。
遵從本朝律例,賠錢了事。
貴妃沉吟幾瞬,又問:“那德慶侯府呢?”
雖然看起來,德慶侯府隻是因為周七娘子而牽涉到此案當中,隻是畢竟是一樁直指千秋宮太後的大案,誰又能說周七娘子不是德慶侯府推出來用以遮掩的幌子?
聖上從鍋裡盛了一碗甜梨湯出來:“這案子還在審訊呢,眼下還沒有結果,看起來,德慶侯府同此案無關。”
貴妃神色微微一頓,麵露思忖之色。
聖上也不催促,隻靜默地等待著,間歇裡吹一吹剛盛出來的那碗甜梨湯,輕啜一口之後,同大監說:“好像有點苦?不然,還是再加點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