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映也走了, 原先還算熱鬨的茶樓,終於安寂下來。
“你又嚇走了我的客人。”
那體態臃腫的老板艱難的從樓梯上挪下來:“好容易有個美人兒在外邊等人,也被你給嚇走了。”
“唉,”公孫宴歎口氣, 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們娘子有樁差事交付給我做, 有道是上邊動動嘴,下邊跑斷腿,不把他們給嚇走了,我怎麼辦我的差事?”
那胖老板哈哈笑了起來,笑完了然道:“魯王?”
公孫宴兩手抄在袖子裡, 點點頭:“除了他, 還能是誰呢。”
……
張玉映牽著金子換了個地方繼續等,原以為要等很久,沒成想約莫過了半刻鐘, 就見喬翎抄著手,悻悻的出來了。
張玉映有些詫異:“裡邊那些首飾,難道沒有娘子喜歡的款式?”
“哈哈,”喬翎開朗的笑:“沒有我喜歡的價錢!”
張玉映:“……”
然後喬翎苦著臉接過了金子的狗繩, 苦著臉跟張玉映一處回府。
正盤算著該從哪兒弄一樣合適又體麵的回禮時, 卻有梁氏夫人處的侍從來傳她:“夫人請娘子過去呢。”
喬翎頓覺芒刺在背,倒是沒有遲疑,把金子交付給侍女, 自己帶著張玉映往梁氏夫人處去了。
梁氏夫人平日裡很少出門,這並不意味著她個性沉悶,隻能說,她的住所足夠寬闊也足夠精致, 亭台樓閣應有儘有,甚至於還挖了一片人工湖出來,無需離開自己的院子,就能享受到一切。
喬翎先前來的時候沒有細看,夏日裡本也少風,今日還沒進門,便聽見一陣清脆的風鈴聲,下意識抬頭去看,便見屋簷下懸掛了數串金鈴鐺,因風途經而泠泠作響。
鄉下人喬翎看得呆住。
張玉映見狀,便低聲告訴她:“娘子,那是驚鳥鈴。”
喬翎滿臉驚歎的“哇哦”了一聲。
張玉映見狀,又失笑道:“府上的牡丹園在神都都享有盛譽,梁氏夫人是愛花惜花之人,每到牡丹盛放的時節,花杆上也會懸掛金鈴,用以驅趕鳥獸,同樣也是風雅又彆致的。”
喬翎於是不由得又“哇哦”了一聲,覺得自己生活在越國公府上,好像也連帶著沾染了些風雅之氣。
然而進門之後,梁氏夫人隻用了一句話,就把她從幻想之中驚醒了。
“我聽說你專門去了首飾鋪子,仿佛是要給我挑一件回禮?這很好,但沒必要。”
梁氏夫人居高臨下道:“你送的垃圾我不會用,直接扔出去倒顯得我倨傲,留下來卻會專門浪費我一隻寶盒,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思,從今以後也不要給我送什麼垃圾東西。聽明白了嗎?”
喬翎:“……”
喬翎瑟縮道:“噯,聽明白了。”
梁氏夫人見她如此老實,看起來還算是滿意,又告訴她:“淮安侯府上新添了個孩子,廣發請柬,過兩天你隨我一起去赴宴。”
喬翎想著尋常添個孩子不會這樣隆重,回想起薑二夫人給自己看過的那本冊子,若有所思:“淮安侯府上終於有了世子嗎?”
梁氏夫人臉上的神情很微妙,像是嘲弄,也像是不屑:“算是吧,不出意外的話,那就是以後的世子了。”
喬翎見狀,就知道這裡邊必然有些自己不清楚的首尾,有心再問,梁氏夫人卻不願多說了,擺擺手攆她走:“回去吧,到時候好生妝扮起來,不要丟我的臉。”
喬翎乖乖的點頭。
梁氏夫人見狀,便要端茶送客,手伸到一半,忽的想起一事,便又放下了:“近來神都多事,外邊不太安泰,你隻管安生待著,不要出去東遊西逛,惹出事來,可沒人管你!”
喬翎怔了一下,才道:“婆婆,其實這幾句話也可以用‘外邊不安全,最好不要出門,不然我會擔心’這種說辭來講的。”
梁氏夫人柳眉倒豎:“你算哪個牌麵上的人物,也配叫我如此關切?!”
“哎?”喬翎一歪頭,笑眯眯的看著她。
梁氏夫人見狀,自己先不自在了起來,不耐煩的擺擺手,很梁霸天的攆她走:“滾吧,我就是那麼一說,信不信在你!”
喬翎就抄著手,說一句“婆婆再見”,然後笑眯眯的離開了。
出了門,又問張玉映:“淮安侯府的這個孩子,有什麼古怪嗎?”
張玉映也是一頭霧水:“大抵是淮安侯夫人新得了兒子?我先前一直在押,倒是不知內情,他們府上一貫是人丁單薄,隻曉得淮安侯夫人先前有個女兒,約莫也該有十來歲大了……”
說完又笑了起來:“梁氏夫人肯帶您出去見見人,可見是真的接受您了,這倒真是個好消息呢!”
喬翎也這樣想。
又問:“婆婆說外邊近來不大安泰,又是怎麼回事?”
張玉映也是不知:“我一直同娘子一處,您不知道,我又到哪兒去打聽呢。”
倆人對此都覺有些茫然,回到院子裡試著問了問侍女們,不曾想卻有了答案。
“娘子不知道嗎?先前神都有惡鬼殺人,鬨的可凶呢,一連數日,人心惶惶的!”
喬翎微露訝異:“哎?!”
張玉映會意錯了,以為她忘記了此事,遂低聲提醒道:“當日娘子與我一處進城時,我曾經同您提過的,聖人為此還專程調了蒼鷹回京……”
喬翎摸著自己的額頭道:“我記得,我沒忘。我就是奇怪。”
她有些迷糊道:“這事兒原來還沒有解決啊……”
張玉映有些無奈:“看起來不僅沒有,還愈演愈烈了呢。”
喬翎蹙起眉來。
侍女們常日無聊,見喬翎好像對這個感興趣,便嘰嘰喳喳的說了起來。
“沒有解決,還鬨得更凶了!”
“聽說近來還新出了個紅衣惡鬼!”
“什麼呀,不是紅衣惡鬼,是個撐著紅傘的惡鬼!”
喬翎不由得“啊?!”了一聲:“撐著紅傘的惡鬼?!”
“是呢!”說出這個消息的侍女言之鑿鑿:“有好多人看見了,每到深夜的時候,那個撐著紅傘的女鬼就會在神都遊蕩!”
喬翎嘴角抽搐一下:“啊?原來還是個女鬼?!”
“是呢!”又有人說:“聽說,她的傘都是被人血染紅的!被她抓住的人,都會被喝乾血,變成一張人乾!”
幾個小姑娘想象著那副畫麵,喬翎也想象著那副畫麵。
終於,她們齊齊摸著手臂,打起冷戰來。
眾人異口同聲道:“真是太可怕了!”
……
臨近傍晚,殘霞淒豔。
喬翎活動一下筋骨,就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從窗戶那兒往外一瞧,就見張玉映執著水壺正在澆花,金子搖著尾巴,盤桓在芳衣腳邊。
芳衣手裡邊還提著一隻兩層的食盒,看喬翎探頭出來,便笑道:“有承蒙老太君恩惠的南邊學子送了荔枝到府上來,老太君想著娘子是打南邊來的,怕會惦念故鄉味道,叫我來給娘子送些。”
喬翎頗為動容:“老太君實在是過分疼愛我了。”又留芳衣進屋喝茶。
芳衣搖頭:“改天吧,今日有些晚了。”
喬翎示意兩個侍女送她,將食盒的蓋子打開,那冰氣就先一步湧出來了。
食盒中間的籠屜被取掉了,底下鋪一層冰,鮮紅可愛的荔枝覆蓋於其上。
喬翎抓了一把在手裡,便將食盒遞給張玉映:“你們拿去分了吧,大家都嘗一嘗。”
張玉映道:“這是老太君專程給娘子的呀。”
其餘人也說:“不成,不成。”
喬翎笑道:“我一個人吃完,怎麼受得了?這東西壞的快,不趕緊吃,香味眼見著就散了。”
張玉映知道她的性情,也就不再推辭,挨著同那群侍女分了,卻見喬翎已經牽起了金子的狗繩,竟像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她趕忙跟上去:“娘子,馬上天就黑了……”
喬翎把那狗繩在手腕上繞了兩圈,叫它不要太長:“你不用跟著,我不到彆處去,就是到先前那間當鋪裡去問問。”
她有點不好意思:“好好商量一下,說不定能贖回來呢!”
張玉映有些遲疑:“可是時辰有些晚了……”
“不妨事的,”喬翎認真的回答她:“宵禁是在坊市之間的道路上,坊內又沒有這回事,那當鋪的位置又繁華,怎麼會有事?”
她抬頭看了看天:“最多一個時辰,我必然回來,那時候路上還熱鬨著呢。”
張玉映見她說的堅決,隻得從命:“那咱們說好了,就一個時辰,您要是沒回來,我就去找您。”
喬翎笑著應了:“好!”
繼而又抖一下狗繩,好像自己牽著的是一匹駿馬似的:“金子,我們走!”
金子開心的“汪”了一聲,搖著尾巴走在前邊。
一人一狗出了門,轉頭就往當鋪所在的東邊去了,隻是越走越偏,最後終於走進了一片楊樹林裡。
金子倒是不覺得這裡偏僻,它反倒覺得高興呢。
因為這裡沒人,所以主人把它脖子上的狗繩解開了,它可以自由自在的跑。
夜色漸起,天際隻剩下一線幽邃的暗黃,樹林裡殘存的影子斑駁搖動,遠處傳來幾聲鴉鳴。
金子體會不到人可能會有的害怕。
它隻覺得快樂。
呀,有朵小花!
哇,有隻兔子跑過去了!
追!
沒追到……
哎,主人呢?!
金子急了,循著來時的路飛奔回去,就見那曾經救它於水火之中的主人仍舊跟它離開時一樣,坐在一團老樹根上,腳下放著一隻木呆呆的人,又用一根硬硬的長東西在一根木頭上摳呀摳。
金子忽然間發現,主人從那根木頭裡救出來一隻小狗!
一隻小狗!
金子驚奇極了!
它想,你怎麼知道它藏在木頭裡的呀?!
果然我的主人是最厲害的!
喬翎雕出來的梨花栩栩如生,雕出來的木雕當然也不會遜色,最後搖晃兩下,叫覆蓋其上的木屑紛飛向地,便是大功告成了。
雕刻結束,她輕輕從金子身上揪下來一撮毛,撚在指尖,朝那隻木雕的小狗吹去。
繼而喬翎站起身,重新給金子套上了狗繩:“我們走吧。”
……
喬翎牽著她的小狗,行走在神都的夜色之中。
隻是沒有去人聲鼎沸的東西兩市,而是專門行走在偏僻之處。
“奇怪,”又一次途徑一片密林時,她不由得低語出聲:“都城之內,為什麼要留有這麼多的樹林呢。且這密林之內,仿佛又有些很古怪的氣息……”
喬翎搖搖頭,將這疑惑記下,繼續前行。
離開了繁華的權貴聚集之地,屬於底層百姓的神都向她打開了那扇大門。
坊市裡夜晚的市集同樣熱鬨,做生意的小夫妻一個挑著扁擔,一個背著竹筐,一前一後前去奔赴生計。
有少女折了一籮筐的荷花苞到街上來叫賣。
擺攤兒的老翁肩膀上套著皮具,拉著大車,滿頭汗珠,急匆匆的向前上坡。
喬翎順手在後邊推了一把。
橋下有老婦就著河水浣衣,捶打有聲。
過了橋,有婦人在賣剛出鍋的蒸餅。
還有個著玄衣的年輕人,神色彷徨的站在白頭算師的卦攤前,躑躅著,在麵前紙麵上寫了什麼。
途徑河邊,一片燈火明亮的畫舫裡,有個衣著不俗的女孩兒神色陰沉的在打水漂,幾個侍從垂著頭,畢恭畢敬的守在邊上。
一群孩子嘰嘰喳喳的圍著演傀儡戲的傀儡師,叫他多拿幾個人偶出來。
再往前走,又見到一個身著布衣、兩鬢微白的中年人坐在橋頭,同農夫裝扮的老翁言語。
她目不斜視的過了橋,眼見著周遭環境變得荒涼,人也漸漸的少了。
天色終於徹底黑了。
……
田三姓田,卻不是耕地的,而是個漁夫。
一年有半數時間漂泊在河上,間或上岸拉船,天長日久的勞累下來,左邊膀子都比右邊低了一拳,人看起來也有些歪歪扭扭。
大半年沒回家,他想著父母妻兒,腳步都格外快了三分,隻是越走就越覺得奇怪,這時辰雖晚,可也不至於一個人都不見啊!
街道上空無一人,寂靜無聲,月亮隱在烏雲後邊,彆說是人,連狗叫都不聞一聲。
田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間聽見了一陣奇異的、金屬摩擦在地麵上的聲響……
後邊發生了什麼,田三都已經記不清楚了。
他幾乎被嚇了個半死。
等到羽林衛的人來問,他神智失常,語無倫次。
“是個提著長刀的惡鬼!”
“還有個穿紅衣的好鬼!”
羽林衛的校尉成穆有些無奈:“是個撐紅傘的好鬼吧?”
“不,”田三瑟瑟發抖的說:“沒有撐傘,是個穿紅衣的好鬼!”
成穆說:“你看錯了,是撐紅傘的!”
田三堅持自己的說辭——事後回想一下,要不是嚇傻了,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跟這樣的大官頂嘴:“真是個穿紅衣的鬼,還牽著一頭極為威武的猛獸,一口就把那個黑衣鬼給咬死了!”
成穆微微一怔:“你說穿紅衣的鬼還帶了一頭猛獸?你確定?”
田三用力的點頭:“真的!那隻猛獸比人還要高,嘴巴有缸那麼大,一口就把那隻黑衣鬼給吃了!”
成穆心說你剛才不還說是咬死的嗎。
隻是細節可能有些疏漏,但大概情節上,想來是不會有錯的。
今夜救下他的,大抵並不是那個撐紅傘的人,而是一個穿紅衣,又牽著猛獸的人。
成穆由衷的歎了口氣,心頭因此生出濃濃的不安來。
近來,神都發生的怪事越來越多了。
不隻是羽林衛,金吾衛、左右威衛等衛戍部隊悉數下場,但也總是抓不儘。
那些黑衣人好像根本不怕暴露身份,甚至於也沒想過隱藏,出現之後就隻有一個目的——殺人!
可是如此行事,總也該有個目的吧?
然而至今為止,官署都不曾收到任何炫耀亦或者勒索的相關文書。
純粹隻是為了營造恐慌嗎?
還是說,背後其實有更大的陰謀?
成穆若有所思,馬蹄聲就在這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後。
他忙站起身:“中郎將。”
於樸坐在馬上,語氣平靜的告訴他:“走吧,這件事情現在不歸我們管了。”
成穆愣住了,繼而心下微寒:“難道是彆的衛戍部隊全權接管了此事?”
“不,”於樸搖頭,視線平移,望向遠處的皇城:“中朝的某位紫衣學士正式接管了此事。”
紫衣學士……
成穆心頭一凜,隨即默然起來。
……
月亮初掛柳梢,天際一片朦朧。
張玉映打外邊回去,就見金子已經趴在了它的小窩裡。
她微微一怔:“娘子這就回來了?”
幾個在院子裡玩笑的侍女輕聲回答她:“回來有一會兒了呢。”
又說:“娘子帶了糖炒栗子回來,張小娘子也來吃!”
張玉映笑著謝過了她,放輕腳步進了屋,果然見紗帳放下,喬翎躺著睡得正安寧。
她放下心來,忍不住嘀咕一句:“這一來一回,倒真是夠快的呢……”
……
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先前與梁氏夫人約定,往淮安侯府去吃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