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翎不由得“哎”了一聲, 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薑邁見狀,隻是微微一笑,也沒再多問:“我給你帶了些吃食來, 母親也幫你準備了一些能用得上的東西。”
說著,打他後邊出來幾張熟悉的麵孔。
幾個侍女去替她鋪床,枕頭褥子都是新的,香爐都給帶過來了。
張玉映提著食盒在後邊, 瞥一眼盧夢卿牢舍內的情狀,便會意的過去, 向他行個禮, 繼而將帶來的酒菜依序擺到桌上。
盧夢卿稍顯詫異的看著她:“這不是張小娘子?你怎麼……”
張玉映告訴他:“喬娘子是我的主人。”
喬翎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回頭糾正她:“是朋友!”
張玉映眉宇含笑, 深深看她一眼,附和道:“對, 是朋友。”
盧夢卿輕輕“哦”了一聲。
再瞟一眼張玉映擺到桌上的盤子, 不由得眼眸微亮:“張小娘子的切膾,神都誰人不知?”
張玉映聞言笑道:“明日我多切些給明公送來。”
盧夢卿笑著稱謝, 又招呼她和薑邁入席:“有緣相見,何不共飲一杯?”
那一人還沒說話, 喬翎便先給拒了:“這兒有點冷,國公怕是受不了呢。”
又向薑邁認真道:“我在這兒一切都好, 吃睡不愁, 還有盧相公作伴, 並沒吃什麼苦。你趕緊回去吧, 天很短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薑邁眸光溫和的看著她:“後不後悔?”
喬翎馬上搖頭,鏗鏘有力道:“不後悔!”
薑邁臉上浮現出薄薄的一絲笑:“那就好。”
他彬彬有禮的向盧夢卿一欠身。
身形瘦削的人, 彎腰的時候也像是一棵竹,最後看了喬翎一眼,轉身離去。
張玉映落後幾步,依依不舍:“娘子這兒有沒有什麼缺的?不然我留下來照顧您吧……”
喬翎說:“你在這兒,誰去給我切魚?快走,快走!”
張玉映既覺好笑,又有些無奈,終於說:“明日我再來看娘子。”
喬翎已經朝她招手了:“再見!”
越國公府的人走了,盧夢卿一邊吃魚,一邊問喬翎:“張小娘子怎麼到了你這兒?”
喬翎大喊一聲:“給我留點!”
然後趕忙重新回到了飯桌前,吃飯間隙裡將自己同張玉映的緣法說與他聽。
盧夢卿肅然起敬:“冒著得罪一位朝廷親王的危險,也要將人救下,怎麼不能說是清正之士呢!”
馬上舉杯敬她:“就為此事,夫人便當得起一聲太太!喬太太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喬翎醺醺然的受了這具褒讚,又有些憤懣不吐不快:“承恩公的兒子不是什麼好東西,魯王難道就是?韓相公能當庭砸破劉大的頭,可庇護魯王的那個頭,又由誰來砸?!”
倘若坐在她麵前的是彆人,這時候大抵已經上前來堵她的嘴了,可這回兒坐在她麵前的是盧行盧夢卿,不是彆人。
是以其人在歎息一聲之後,卻反而將話題重又轉到了前不久因為庭上憤然一擊而被罷職幽禁的韓曄韓少遊身上:“你該記得,我先前說,少遊之所以被罷職,表麵上的原因是因為朝上的那那一擊?”
喬翎馬上道:“那實際上的緣由呢?”
盧夢卿反問她:“你可知道自古至今,天子治國、百官理事,政治上的思維經曆過幾次變遷嗎?”
喬翎思忖幾瞬,有些迷糊的搖了搖頭:“盧相公,這個話題有點太大了……”
盧夢卿告訴她答案:“兩次。”
“第一次,是人從混亂的神、日月山河、祖先、巫、仙、妖崇拜當中掙脫,構建出了一個能夠自洽的政治理論體係,這個體係的核心就是‘天人感應、五德始終說’。天子是上天之子,他從一種絕對超乎人的領域獲得統治萬民的合法性。”
“第一次,是在若乾年之後。幾位士林名宿對佛、道、陰陽家,乃至於讖緯之說進行了大規模的批判,力主將神學之說從當世摒棄,他們構建起了新的體係——‘王者仁政說’。”
“簡而言之,就是政治是人間的事情,與神無關,與其關注那些虛無縹緲的神鬼之事,不如將目光放在‘人’本身,這當然也是一種極大的‘仁’了。”
喬翎聚精會神的聽著,連咀嚼的動作都停了,見盧夢卿停口下筷,這才問:“這兩次變革,同韓相公被革職的真實原因有什麼乾係呢?”
盧夢卿神色有些沉重,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欽佩。
將口中魚肉咽下之後,他告訴喬翎:“因為少遊他作為當世士林之首,有意發起第次變革。”
喬翎順著前兩次的思緒往下想,若有所悟:“第一次是以神來確定人間天子的地位,第一次是將神摒棄到政治體製之外,如今韓相公想要發動第次變革……”
“盧相公的意思,好像是說,這場即將到來的變革,才是韓相公被罷職的緣由。”
“而之所以說起這件事,卻是因為我談及了魯王和承恩公之子的不法行徑,乃至於權貴和皇親對於罪惡的包庇……”
喬翎想到此處,眼眸頓時亮了起來:“難道說,韓相公他想把皇帝從政治體係當中剝離出去?!”
盧夢卿著實吃了一驚!
“喬太太!”
他瞠目結舌,又叫了一聲:“喬太太!”
喬翎還在為韓相公的曠世之想驚歎不已:“可惜我從前竟不知世間有這等人,不然,早就該登門拜訪了!”
盧夢卿定定的看著她,卻是大笑出聲:“妙啊,妙極了!我看太太先前好像並不了解這些,然而我隻是提了幾句,你抽絲剝繭,竟然真的想出來了——可笑許多對此知之甚深的博士官,一不敢作此遐想,一來即便是聽到了,也要厲聲嗬斥,以免來日天子問責,受到牽連。”
喬翎很感興趣的給他倒了酒:“還請盧相公細言?”
盧夢卿捏住酒杯,卻不急於飲下,斟酌幾瞬,方才徐徐道:“少遊他,想要建立起一種以律令為根基、以民生為基礎的政權,在最開始的時候,為穩定人心,並不會廢黜皇帝,隻是會架空皇帝,使其作為國家的一個象征,真正主理政務的,則是宰相們……”
《.並.不.會.廢.黜.皇.帝.》
《.隻.是.會.架.空.皇.帝.》
喬翎有些無言:“我猜天子並不會為沒有廢黜他而感動呢……”
盧夢卿聳了聳肩:“我看也是!”
四目相對,兩人齊齊笑了起來。
而笑過之後,盧夢卿又有些黯然:“聖上對此大概早有不滿,隻是一直引而不發,這回借了劉大的事情發作出來,少遊縱然沒有牢獄之災,但也免不了要被流放出京,我此時身在獄中,不知何時才能離開,當日朝堂之上,或許就是最後的永訣了。”
再一抬頭,複又失笑:“罷了,不說這些,喝酒!”
……
越國公府的這場婚典辦得稀碎。
不敢說是後無來者,至少也是前無古人。
其實後邊也很難有來者了……
不過真的細細論起來,越國公府倒也不算是十分丟人現眼,外邊人議論起來,也會說越國公夫人真是性情中人——頂多就是行為上稍稍有點過激了。
但對於李文和與小薑氏,輿論上隻怕就沒有那麼寬容了。
太麻了。
屬於叫人坐在樹杈上想到地老天荒,都想不明白他倆為什麼要這麼乾的麻。
喬翎跟太叔洪往京兆獄去了,越國公府的人滿頭大汗的招待賓客,在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李文和與小薑氏,乃至於淮安侯夫婦一起離了場。
淮安侯夫人倒是寬撫小薑氏呢,但小薑氏這會兒已經找不到什麼言語來回應對方了,她隻覺得頭疼欲裂!
兩方勉強說了幾句,便就此辭彆。
說老實話,李文和現在真的很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挖個坑把小薑氏給埋了!
隻是出於最後的一點理智,他強行忍住了,木著臉叫了馬車來,心神俱疲的回家去。
李家的門房沒想到自家老爺和夫人這麼早就回來了,還覺得詫異呢,天色已經黑了,他們甚至於都沒發覺小薑氏那滿頭的瓜種和粘膩的衣裳。
隻迎上去,納悶兒道:“老爺今日怎麼回的這麼早?”
李文和甩手一記耳光過去:“滾!”
門房呆了一下,心裡委屈,但是也沒敢吭聲,趕緊低下頭去,把門給打開了。
裡頭管事迎出來,也覺不解:“喜宴這就結束了?”
李文和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滾!”
管事捂著臉瞠目結舌。
正房那邊,一貫得寵的那個妾侍也過來了——她倒是瞧見小薑氏頭上臉上的狼狽了,不由得浮現出幾分幸災樂禍來:“喲,姐姐,這是怎麼啦?你……”
李文和眾生平等的賞了她一個大嘴巴子:“你也滾!”
那妾侍愣住了,捂著臉,委屈道:“老爺,你怎麼……”
李文和反手又給了她一下:“滾!全都滾!!!”
在院子裡委屈張望的管事眼見這一幕,趕忙若無其事的遁走了。
那妾侍待在原地,眼珠滴溜溜的轉了轉,看得出李文和現下的情狀不對,也沒敢撒嬌,怯怯的退了幾步,出門之後快步走了。
李文和心神俱疲的坐在了廳中。
小薑氏麻木的坐在了他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
終於一起哭了起來。
許久之後,李文和終於強撐著往書房去了——他要上表致仕。
與其等著越國公府聯合安國公府翻出來一點他的糟汙事把他送上西天,還不如自己主動點,起碼還能落得個最後的體麵。
他的行動力其實也不算慢了,隻是比起來那個妾侍,卻還是要晚一步。
打從挨了打之後,那妾侍便覺得事情不對——今天是多大的日子啊,越國公大婚,府上作為正經的姻親卻早早回來了,看起來還都一副接近於魂飛魄散的樣子,這不古怪嗎?
她心覺不對,思忖了會兒,果斷開始打包行李,將積蓄的銀票和金錠帶上,當晚就從偏門出了府。
她決定去打探一下消息。
要是沒事兒,就再回來。
要是真的出了什麼禍事,那就卷錢跑路!
她又不是奴籍,到哪兒去混不到一口飯吃?
公孫宴在屋頂上瞧見,都忍不住樂了:“這位姐姐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到哪兒都能過得不錯。”
旁邊人問:“掌劍,要拿下她嗎?”
公孫宴笑道:“她又沒乾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你拿她乾什麼?再則,咱們也不是京兆府啊。”
旁邊人不由得嘀咕起來:“這可不是個安分人,幾次煽風點火,不然李家夫妻倆也不能鬨成現在這樣……”
公孫宴嗤道:“李文和是白紙嗎,小妾怎麼塗,他就是什麼顏色?小妾叫他去死他去不去啊?”
他反而有點欣賞那妾侍:“上天既不給她一個好的出身,沒道理還不許人家奸猾一點啊。”
叫人在這兒守著李家,自己下去找那妾侍說話了。
過了會兒,又神色古怪的回來了。
旁邊人問:“說什麼了?”
公孫宴道:“我問她,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替你找個生計?靠譜的那種。”
旁邊人很感興趣的問:“她怎麼說?”
公孫宴肩膀忍不住抖動起來,笑的聲音都開始晃了:“她說謝謝你,小郎君,但起早貪黑的工作實在太辛苦了,我隻想不勞而獲!”
旁邊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文和草擬了致仕的文書出來,默然獨坐許久,終於叫了管事過來,吩咐收拾行裝,準備返回老家。
管事情知他今晚癲癲的,也不敢說彆的,一疊聲應下,轉而去操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