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 毛叢叢斜了丈夫一眼:“與其信他,還不如等哪天你走了,像淮安侯夫人那樣把中山侯的爵位過渡給我呢!”
庾言滿口答應:“好好好, 哪天我要不行了,一定專門留下遺囑,把爵位的職權過渡給你!”
毛叢叢頗嬌俏的哼了一聲,倒是笑了。
笑過之後想到正事, 神色又凝重起來:“聽程綱話裡的意思,參與此事的人隻怕不在少數呢。”
她出身侯府, 母親又是公府之女, 社交圈子幾乎皆是勳貴要員,程綱說“夫人會在其中見到許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 一是指與他同流合汙的人極其之多,二來也有暗指有些極其顯赫之人參與其中的意思, 思之令人心驚。
庾言握著妻子的手, 眉頭微皺:“他說起淮安侯夫人的那幾句話……也很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毛叢叢也覺納悶:“他居然說淮安侯夫人不蠢?!”
說著,她都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倘若祖父把廣德侯的爵位給了我, 哪怕來個天仙似的男人,也彆想叫我把爵位給他!”
庾言聽得忍俊不禁, 思緒卻飄到了遠處:“在程綱口中,世襲的爵位居然不是最珍貴的?他意圖以廣德侯的爵位來打動你, 又是希望從中謀取到什麼利益?”
說話間的功夫, 夫妻倆到了樓下, 自然而然的鬆開手, 止住言辭。
天香樓外早不複先前的熙熙攘攘,負兵曳甲的衛士將附近幾條街道都封鎖住,一派冷厲肅殺之像, 著玄甲的是金吾衛,盔上有白羽的是羽林衛。
程綱已經被拿下,雙手負於身後,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見庾言夫婦下樓,羽林衛中郎將於樸翻身下馬,客氣的朝二人抱拳:“某幸不辱命,賢伉儷可來確定賊人是否是程綱無誤。”
庾言還禮,略略後退一步。
毛叢叢近前看了眼,很確定的點頭:“是他。”
於樸一揮手,便有衛士近前來用黑布袋套住了程綱頭臉,他朝那夫婦二人點頭致意:“我這便押解他往金吾獄去受審。”
幾人就此彆過。
庾言要送妻子回去,毛叢叢沒叫他送:“這邊抓了程綱,之後兩衛怕是有的忙,我自己又不是不認得路。”
她眉頭微蹙,小聲同丈夫說:“倒不是我要潑冷水,而是照程綱之前表露出來的意思來看,恐怕審問不出太多東西呢。”
庾言心裡其實也有這個顧慮,伸手抱了抱妻子,他帶著人往金吾衛去了。
一直到了深夜時分,他才回府。
進門擱下佩刀,遲疑幾瞬,卻沒有回房去,而是使人去打探:“阿耶睡了沒有?”
隨從看了眼時辰,饒是知道結果,還是認命的去走了一遭,繼而回來回稟:“正房那邊說,侯爺已經睡下了。”
庾言短暫的猶豫一會兒,道:“無妨,那就把他叫起來吧!”
隨從:“……”
毛叢叢這會兒也沒睡,稍顯困乏的從內室出來,倒是猜到了丈夫要去做什麼:“程綱沒吐出來?”
庾言神色有些疲乏,點一下頭,複又搖頭,最後說:“你明日還要往越國公府去,早些歇著吧,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毛叢叢如實說:“心裡邊存著疑影,我怎麼睡得著?”
庾言歎了口氣:“那就等我回來。”
雖然正值午夜,但侯府裡卻也不是漆黑一片,庾言甚至於沒叫人掌燈,就著廊燈,借一點月色,一片寂靜中往正房去。
中山侯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睡到一半又被人喊起來,迷迷瞪瞪的對著帳頂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認命的起身。
“深更半夜的,出什麼事了?”
庾言環顧了一下四遭,沒有言語。
中山侯見狀,便會意的遣退侍從,等人都走了,才道:“這總可以說了吧?”
庾言這才低聲將今日之事講了:“我聽程綱的意思,好像本朝這些世襲的爵位,除了爵位本身之外,還有些更要緊的意味?”
中山侯神色微變。
庾言看出來了,心臟不由得漏跳了一拍,低聲又叫了句:“阿耶?”
中山侯默然良久,終於起身,轉動開關,打開了密室,留下一句:“隨我進來。”
庾言環顧四遭,快步跟了進去。
密室裡留有通風口,點著長明燈。
中山侯很謹慎的把門關緊,檢查過四遭之後,頭一句就是:“你要發誓,我今天告訴你的,除了將來繼承中山侯爵位的後嗣,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包括毛氏!”
庾言心頭一震:“阿耶……”
中山侯一掌擊在案上,厲聲道:“答應我!”
庾言神色一凜,正容道:“我發誓,絕對不把您今天告訴我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叢叢。”
中山侯聽罷,顯而易見的鬆了口氣,不知想到什麼,神色忽的萎靡起來:“原本該是等我快要咽氣的時候,才能告訴你的,但是有鑒於老淮安侯的例子,早一點告訴後繼者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庾言起初聽得莫名,思緒稍一轉動,忽然間明白過來。
老淮安侯是突然亡故的!
這個原本應該由父親亦或者母親轉告給繼承人的秘密,直接被他帶進了墳墓裡,淮安侯夫人不知道,奪得他爵位、將淮安侯夫人趕出家門的他的堂兄弟也不知道!
而這個秘密所代表的價值,甚至於超越了爵位本身!
庾言忽然間心頭發緊,有種無知無覺之下推開了另一個世界大門的驚奇感,興奮當中夾雜著幽微的恐懼。
中山侯打開了密室裡的機關,從中取出了一隻設計精巧的金屬盒子,操弄許久之後將其打開,握了什麼東西在掌心裡。
拳頭送到庾言麵前,繼而打開。
庾言看見他掌心裡躺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
中山侯示意性的抬了抬眉毛。
庾言便會意的撚起了那塊玉石。
觸手生溫,材質溫潤,庾言以為那該是透明的,然而對著光看了一下,發現光線居然不能夠穿透它……
中山侯告訴他:“跟隨高皇帝開國的所有勳貴,家裡都有一塊類似的玉石。我猜測——畢竟我也沒能見過彆人家裡的那塊——可能公府裡的那塊,要比這一塊更好一些。”
庾言不能理解:“這東西……”
“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張請帖,一張可以讓你去參與最高決議的請帖,發起並主持這場決議的人,被稱為‘方伯’,這場會議,也叫做方伯會議。”
中山侯看著兒子寫滿了疑惑的眼睛,不由得“唉”了一聲:“不要讓我說的再詳細一點了,因為我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這些,當初你祖父就是這麼告訴我的。”
“方伯……”
庾言細細的咀嚼著這兩個字。
這是一個相當古老的稱謂,據說是遠古時期諸侯當中的領袖,現在這兩個字,卻被用在一場決議的發起人身上……
庾言腦海中靈光一閃:“這個所謂的‘方伯’,會不會就是——”
中山侯眉頭皺起來一點,輕輕搖頭:“我猜測,皇室手裡會有兩塊甚至於更多的這東西,但方伯大概率不是聖上。”
庾言心生驚駭,不由得“啊”了一聲!
對於一個出身侯門、自以為生長在天/朝上國,口稱天子萬歲的勳貴子弟說,皇帝居然不能夠在一場最高權力決議當中占據領袖地位——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的!
庾言旋即追問:“您曾經參與過方伯主持的會議嗎?!”
中山侯搖頭:“沒有。”
繼而他嚴肅了神色,徐徐道:“據我所知,方伯至少曾經召開過兩次會議,而這兩次會議期間,方伯的人選發生了更迭,而決議的最終結果,也都改變了帝國的命運……”
庾言下意識道:“方伯的人選還能變更?!”
繼而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會議大概率從本朝開始就有了——起碼不會比建國晚太多,當時間線被拉長,方伯的人選發生變更,好像也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
驚駭產生自這之後,庾言近乎悚然的意識到:“難道說第一位方伯——”
中山侯肯定的告訴他:“第一位方伯,就是開創本朝的高皇帝!”
“高皇帝繼位之後六年,高皇後聯合母家鄧氏意圖謀反,推舉隱太子上位,事情敗露,高皇帝發起了第一次方伯會議,以高皇帝的威望——彼時的方伯會議,大概率就是走個形式。”
“事後高皇後與隱太子被殺,鄧氏被族誅,隻有隱太子的孩子因為年幼,還在繈褓之中,被高皇帝放過,存活於世。”
庾言隻覺得後背發涼:“隱太子——隱太子不是在事發之前就放逐了自己嗎?”
中山侯失笑起來:“總要給祖上遮一遮羞的嘛,難道要直說先祖意圖弑父,最後被父親處死了?那可太難堪了。”
笑完他重又正色道:“倘若不扶持隱太子上位,高皇後怎麼謀逆?事成之後自行上位?要說隱太子沒有參與其中,那才奇怪!”
庾言隻覺得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本朝的史書,幾乎全都要被推翻了啊……”
不知何時,額頭竟然已經生出了冷汗來。
庾言抬手擦掉,倏然間想到了另一事:“阿耶說,方伯會議至少召開了兩次,高皇帝殺高後、隱太子是第一次,那第二次……”
中山侯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他注視著兒子,告訴他:“第二次方伯會議,是在幽帝時期,那次會議正式決議,廢黜幽帝的法統,迎立隱太子的後人承繼大位,即為世宗!”
後背那根脊柱傳來一陣酥癢,一直湧到後腦,庾言嘴唇張合幾下,居然不能說出話來。
他終於明白了程綱那時候說的話,也明白了淮安侯府發生的事情。
“我們府上有一張請帖,淮安侯府同為十二侯府之一,也該有一張的,是不是?”
庾言理順了關係:“但是老淮安侯去的太突然了,他唯一的女兒彼時又極年幼,他甚至於沒來得及將這個秘密告訴她,所以也就給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操作空間……”
中山侯稍顯無奈的點了點頭:“你難道沒有想過嗎?”
“淮安侯夫人奪回爵位,是大公主在其中出力,可是她們的年紀相差那麼多,在大公主尚且年幼的時候,在淮安侯夫人身處神都之外的時候,是誰庇護了淮安侯夫人?老淮安侯的堂兄弟,真的沒想過斬草除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