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夫人還要再罵, 奈何客人們已經相攜到此,隻得停住,雙方極客氣的行了禮, 入內寒暄起來。
喬翎還不知道盧夢卿被放出來了,見到他著實驚喜:“什麼時候出來的?”
盧夢卿笑道:“跟你差不多前後腳。”
又從身後小奚手裡接過本書遞了過去:“我說要給你的那本詩集,明天再寫張條子給書店那邊,下個月你就能收到錢了……”
梁氏夫人聽得微露訝色, 倒是沒有言語,畢竟這是彆人的社交關係, 她沒由頭說什麼的, 隻同韓少遊客氣的交談起來。
倒是那邊喬翎接過那本書,還沒翻開, 臉上就顯露出幾分驚奇來。
她一手捏住書脊,另一隻手將其像扇子一樣嘩啦啦的翻動起來:“哎!”
喬翎覺得很新奇:“我先前看過的書, 大多都是線裝的, 還有些是卷軸、竹簡什麼的,頭一次見這種書!”
翻開之後略用幾分氣力撕了撕, 發現竟然紋絲未動,她更覺得有意思了:“這是怎麼做到的?”
盧夢卿故意逗她:“哎呀, 你這麼聰明,居然也不知道?”
韓少遊在旁失笑, 告訴喬翎:“是膠。”
喬翎眼睛瞪得像貓一樣, 捧著那本書, 聚精會神的看著他。
韓少遊便解釋的更詳細一些:“帝國西南有一番邦之國, 國號為繁,高皇帝時便向本朝稱臣,顯宗皇帝時, 因為本朝以繁國為跳板頻繁出海,便在彼處設置了繁國總督,駐軍一萬。”
“天後——也就是太後臨朝攝政時,少府軍器監和將作都水監向帝國勢力輻射範圍之內的番邦派遣了巡查隊伍,檢索兩處衙門可能需要的材料和器物。被派往繁國的那一支在那裡發現了一種獨特的植物,將其運載回神都,屢次實驗之後,就有了如今喬太太見到的膠粘書……”
喬翎用力的重複了一下:“繁國!”
韓少遊說:“是的,繁國。”
他大概給喬翎講述了一下:“離神都很遠很遠,一路不停,驛館不停地換馬,估計也得個把月才行,不過,若是貫穿帝國南北的官道徹底修建起來,估計路程會被縮短許多……”
盧夢卿這時候問了一句:“確定要修了嗎?”
韓少遊道:“戶部的態度很堅決,中朝的某位學士也列席其中,此事定然無從轉圜。”
盧夢卿“啊”了一聲:“既如此,那今歲的年終,怕還有的吵!”
韓少遊歎了口氣:“年年如此,早該習慣了。”
因著此事的緣故,又想起今日同聖上那番言語之中所察覺的的某種意味,他心頭忽的浮出一抹陰翳,因而不安起來。
喬翎聽得稀裡糊塗,又一次用力重複:“中朝的某位學士?”
梁氏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你念念書吧……彆總問這麼淺顯的東西啊!”
喬翎很不好意思,因而微微紅了臉,小聲說:“我是鄉下來的嘛。”
又很小聲的說:“我就再問這一件事。”
對麵盧夢卿笑著說了聲:“無妨。”
他問喬翎:“你與越國公成婚之前,應該進宮去拜見太後娘娘了吧?從皇城正門進去,先是三省六部乃至於彆處要緊衙門的官署……”
喬翎小聲說:“我們走的不是那道門呀。”
“噢,”盧夢卿了然了,繼而隨手一歪自己麵前的茶盞,倒了點茶水出來,用手指蘸著畫圖給她看:“這是皇城正門,直著走進去,就是三省和彆的各處衙門,衙門這邊再直著走,又有一道宮門,但是內裡並沒有宮殿,隻是城牆之上的望樓較之彆處格外寬敞,在這宮門上邊,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衙門……”
他沒說這個衙門叫什麼,而是繼續畫圖:“此處繼續直行,就是百官朝會、拜見天子的太極殿,是以這座修建在宮牆之上格外寬敞的望樓,實際上將三省六部的官署和天子分隔開。”
“三省六部的官署又被稱為前朝,亦或者是外朝,而天子的居所,被稱為內宮,亦或者是禁中。所以就把這個分隔開兩邊的地方,稱為‘中朝’。”
“此處當值的人都被尊稱為‘學士’,因所處之地,便被喚作‘中朝學士’。又因為三省的官署在皇城南邊,被稱為南衙,而此地處於南衙以北,望樓之下的那道宮門便被稱為‘北門’,所以也有人稱呼中朝學士為‘北門學士’。”
喬翎極好奇的問:“他們的官職高嗎?我先前從來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一個衙門!”
盧夢卿稍稍嚴肅了一點,說:“高。”
韓少遊在旁道:“中朝學士在外朝行走時,禮同宰相、爵視親王,地位極其顯赫。”
喬翎大吃一驚,想了想,又看向梁氏夫人,隱約帶著點憤慨:“我們府上辦喜事那天,他們一個都沒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無奈扶額:“他們從來不出席這類場所啊,我這可愛的鄉下的沒念過幾本書的愚蠢兒媳婦!”
喬翎無視了梁氏夫人給出的一長串形容詞,又大吃一驚:“啊?!”
“太夫人說的不錯。”
盧夢卿頷首道:“中朝學士誠然地位顯赫,掌控要權,但他們幾乎從來不會插手朝政。他們不出席常朝,隻出席十日一次的大朝,即便如此,往往也隻會去一個人,象征性的旁聽,幾乎從不言語。”
喬翎長長的“哎——”了一聲:“這麼怪?!”
“不止,”韓少遊繼續道:“他們從不參與神都的社交,也不會跟任何朝臣乃至於非紫衣學士之外的人來往,甚至於他們常年頭戴冠帽,連麵容都無從知曉……”
喬翎又聽到一個叫她茫然的詞彙:“紫衣學士?”
“噢噢噢,”盧夢卿連“噢”了三聲,稍顯懊惱:“我先前說漏了!”
他補充道:“據說在高皇帝時期,朝中一等要人著紫,次一等的官職著紅,是以形容顯貴官員、朝堂盛勢,常道是‘滿朝朱紫’,隻是不知到了什麼時候,紫色成了中朝學士獨有的標誌,剩下的人隻要退而求其次,改為著紅了。”
喬翎明白了:“因為朝中隻有中朝學士會穿紫色官袍,所以又把他們稱為‘紫衣學士’!”
韓少遊道:“不錯。”
喬翎回味著上一輪對話當中韓少遊透露出來的訊息,詫異道:“他們既沒有社交,又不露臉,這豈不是說,根本沒人知道他們是誰?”
盧夢卿與韓少遊異口同聲道:“正是如此!”
喬翎詫異道:“他們不會是常住在中朝,連自己的府邸都沒有吧?”
盧夢卿與韓少遊又一次異口同聲道:“正是如此!”
喬翎忍不住道:“好怪!”
她說:“既然如此,不會有人專門去假冒中朝學士嗎?反正也沒人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
盧夢卿道:“中朝那邊專門有說過呢,非三省官員協同、又無有中朝手續,自稱為中朝學士者,皆是假冒,可殺之。”
韓少遊則道:“很多很多年之前,據說也曾經有人假冒過,隻是很快就被揭穿,繼而被處死了。”
“我不明白哎,”喬翎稍顯困惑的撓了撓頭:“他們既不參與朝政,也沒有社交,那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北門學士也有北門學士的事情要做啊。你要是把他們當成閒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盧夢卿失笑道:“譬如說本朝勳爵的傳襲,都是需要中朝學士為之見證的,三品及以上的官員可以在中朝設置遺囑,如果符合法度,身後無論如何,中朝學士都會幫助他踐行遺囑。”
“有時候,他們也會參與刑部和大理寺的工作,譬如說先前神都夜裡有惡鬼殺人,鬨的人心惶惶,最後就是中朝的某位學士出手,徹底了結了此事。”
盧夢卿補充一句:“他們也做錢貨相關和保管的事情,三品及以上的官員乃至於在中朝登記了的要人,若是有極珍貴的東西害怕丟失,也可以委托給他們保管,倘若是銀票的話,神都境內,隨便哪個官署的中朝駐處都可以提出來。”
前兩個透露出來的訊息量已經很大了,喬翎還沒能消化完,就聽到了第三個。
她下意識道:“這麼說,中朝學士有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將銀票的訊息通傳到天下各處的官署中咯?”
盧夢卿意味深長的看著她:“我想是這樣的。”
韓少遊則道:“或許這才是戶部力主修建南北馳道的緣由——大王一直都很想從中朝得到他們迅速傳遞訊息到帝國各處的途徑。”
喬翎嘴唇動了動,甚至於喉嚨還沒有發出聲音來,梁氏夫人已經忍無可忍道:“不準問‘大王’是誰!你之前自己說就再問一件事的!”
喬翎:“……”
喬翎垂頭喪氣:“……好,好的婆婆。”
盧夢卿與韓少遊看得失笑,倒是真的沒跟她說“大王”是哪一位,這當口外邊侍從來傳話:“老太君久等不到您幾位,差人來問,知道是二位相公來府,說是務必要請兩位貴客同去用飯呢。”
梁氏夫人目光詢問的看了過去。
那二人齊齊道:“恭敬不如從命。”
幾人就此起身,往老太君院中去。
韓少遊稍稍落後一點,又遞了個眼色給喬翎,示意她有話要說。
喬翎便會意的落後了幾步。
梁氏夫人與盧夢卿察覺到了,隻是也沒有阻止。
先前在廳中幾乎沒有說話,隻是靜聽的向懷堂仍舊跟在韓少遊身後,步履從容的維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喬翎很懂的小聲問:“韓相公,你想問什麼?”
朦朧的夜色中,韓少遊緊盯著她的臉:“方才一番言談,我算不算是知無不言?”
“當然!”喬翎明白了:“你有什麼想問我的?”
韓少遊不由得放慢步子,叫自己落後盧夢卿與梁氏夫人更遠一些:“我知道你那師弟的身份了。”
喬翎心想:我師弟他有什麼身份,我怎麼不知道?
難道那不是個平平無奇的師弟?
又聽韓少遊道:“如今,我倒是很好奇越國公夫人的身份。”
喬翎心頭微微一動,緊接著鼻子也跟著動了動:“韓相公進門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你身上有很名貴的香料味,你去了什麼地方嗎?”
韓少遊如實說:“我進宮去見了聖上。”
繼而反問:“越國公夫人——喬太太,你的身份,是我想的那樣嗎?”
喬翎心臟漏跳了一拍,稍顯愕然的看著他,小聲問:“皇帝告訴你的?!”
韓少遊饒是早有猜測,真的坐實之後,也覺驚詫:“你真的是?!”
他嘴唇做出“公主”的口型來。
喬翎心想:天呐,原來我真的是公主!
這是皇帝說的,怎麼會假?
“唉,”她歎口氣:“還是叫你知道了。”
韓少遊起初一怔,回神之後,不由得搖頭歎息,深有種物是人非,舊時宮廷燕、飛入百姓家的唏噓。
這是太宗皇帝的後人啊……
向懷堂落後幾步,神色隨意的打量著越國公府的庭院花木,再一回神,就見自己已經落到了隊伍的最後,自己前邊,是眉頭微蹙、憂心忡忡的師姐。
他盯著喬翎看了會兒,說:“你怎麼了?”
喬翎憂心忡忡:“壞了,師弟!我成公主了!”
喬翎唉聲歎氣:“這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公主呀!”
向懷堂:“……”
向懷堂很茫然:“啊?”
你是公主,那我是什麼?(不是)
“很吃驚吧?”喬翎很理解的拍了拍他胸膛:“畢竟從前都是小人物,哪跟皇室接觸過呢,我剛知道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向懷堂稍顯無語。
然後問:“誰說你是公主?”
喬翎道:“皇帝說的呀!”
向懷堂叫這答案震驚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皇帝說的,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喬翎理所應當的道:“他告訴韓相公,韓相公告訴我的呀!”
向懷堂:“啊?!”
向懷堂愣住了,腳下機械性的向前,思緒卻為之停滯住。
知道有問題,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皇帝怎麼會告訴韓少遊,說師姐也是太宗皇帝的後人?
難道那一支不是隻留下我一個後人嗎?
他在打什麼主意,其中是否有詐?
向懷堂心底暗生疑竇,那邊喬翎已經快走幾步,到了韓少遊近前,小聲問:“韓相公,你說我之後該怎麼辦呀?”
韓少遊還當她是在為高皇後一係和竇後一係的齟齬而憂慮,因而低聲寬慰她道:“喬太太無須憂慮,聖上是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向懷堂他都沒管呢。
哪知道喬翎聽完之後,眉毛就豎起來了:“難道他還敢對我做什麼?!”
韓少遊詫異的張開了嘴,回神之後,為之失笑:如此氣魄,不愧為太宗之後啊!
他想了想,低聲說:“出於種種顧慮,皇室是無法公開明確你的身份的,這應該也是約定的內容之一,隻是除此之外,若要行些便宜,倒也使得……”
喬翎“哎?”了一聲:“比如說?”
韓少遊左右看看,靠近她一點,壞心眼的在她耳邊說:“比如說,你出去花錢,可以報皇室的賬!”
喬翎明顯吃了一驚:“這?!”
韓少遊很確定的朝她點點頭:“可以的!”
錢這東西,對聖上來說無非隻是數字,人家那一支連皇位都讓出去了,花他點錢怎麼了?
大皇子一擲千金買繁國女奴,魯王在外邊橫行不法,三皇子前不久剛修了一座連綿數十裡的莊子,皇室的公主更是向來豪奢,所費糜多……
誠然那走的都是皇家私庫,但架不住韓少遊看不太慣這些。
一邊是各處衙門為了預算大吵特吵,拍著桌子罵對方十八代祖宗,另一邊是皇室眾人滿天下的撒幣,好像錢都是地裡長出來的一樣。
想他韓少遊位居宰輔,家裡先前也就是一個廚娘,一個門房,再加一個車夫罷了……
就這,先前打完劉大,自己估摸著要被流放,也提早把人給遣散了。
反正都是花皇室的錢,還不如叫他看的順眼的人去花呢——反正越國公夫人就絕對不會一擲千金去修一座連綿幾十裡的莊子!
喬翎尤且有些不確定:“真的能花?”
韓少遊再次肯定:“真的能花!”
喬翎彷徨不已:“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呀……”
“此事極易,”韓少遊大手一揮:“我去找宗□□,讓他們給你刻個章,記錄在檔就行了,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就蓋章,最後他們會去找宗正寺報賬的,宗正再去找皇家財庫。”
喬翎覺得靠不太住:“這,能行嗎?”
韓少遊打了包票:“一定行!”
前邊就是今晚行宴的地方,先前眼見二人有話要說,張玉映特意落到後邊去,這時候便加重腳步上前,提醒性的叫了聲:“娘子。”
二人瞬間會意,快走幾步追上梁氏夫人和盧夢卿,一處往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