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廣德侯夫人所說, 廣德侯往毛三太太處走了一遭,果然碰了釘子。
毛三太太很得意。
她當然是有理由得意的。
二哥二嫂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倒真是百般籌謀, 隻是他們夫妻倆恐怕沒想到, 最後這百般籌謀, 卻都成了無用功!
你們二房的女兒千好萬好,偏人家左家大郎不喜歡, 你們又能如何呢?
難道還真能豁出去臉不要了, 上趕著去倒貼?
更彆說你們的女兒遠算不上千好萬好呢!
不說彆的,隻看那張臉, 左家大郎還不知道該選誰嗎?
毛三太太快活極了。
散席之後, 她拉著女兒一路回到自家院子裡, 走路都帶著風。
彼時毛素月還不知曉母親心裡的盤算,隻是覺得左家大郎實在是很好很好, 相貌好,家世好,談吐得宜,席間好像隻能看見她, 卻看不見堂姐似的。
唯一的一點不好,大概就是那是堂姐相看的夫婿, 卻不是她的。
這念頭浮現在心裡, 她就跟兜頭被潑了一盆涼水似的,一顆心都冷透了。
可等到回房之後,毛三太太卻問她:“你同左家大郎聊得好不好?如若叫你嫁給他,你可願意?”
毛素月猝不及防,一下子就紅了臉!
彆說是她,連她的嫂嫂胡氏都變了臉色。
毛素月支支吾吾的抱怨起來:“阿娘, 你說什麼呢……”
她悵然起來:“那不是舅舅和舅母要給堂姐相看的人嗎。”
毛三太太笑道:“可左家大郎不喜歡他們的女兒,他喜歡你啊!”
上了年紀的人再去看年輕的小兒女,便覺得如同白紙一般簡單,她覷著女兒的神情,揶揄道:“難道你不中意他?”
毛素月遲疑著道:“可是舅舅跟舅母那邊……”
“你管他們做什麼?他們什麼時候管我們死活了!”
毛三太太臉色轉陰,冷笑道:“你舅舅襲了爵位,倒好像是平白高了我一頭似的,他的女兒可以在公候府邸裡尋親,而我的女兒,卻要揀他女兒不要的才行,憑什麼!”
又拉了女兒近前,柔聲與她分說:“你不要害怕,左家大郎是邢國公府的人,你舅舅再如何強勢,也管不著他啊!他們二房裡隻有這一個兒子,左二夫人又早早的沒了丈夫,寡婦帶著兒子過日子,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瞧著,左二夫人做不了她兒子的主,倒是左家大郎可以做他母親的主!”
她說:“隻要你能籠絡的住他,那左二夫人就不成問題!”
毛素月不可遏製的心動起來。
左家大郎……
他特彆明顯的,隻偏愛她呀!
她柔順的低下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聲如蚊訥:“我都聽阿娘的。”
毛三太太喜不自勝:“這就對了!”
胡氏在旁聽得臉色微變,幾經思忖,卻道:“母親,如此一來,卻如何同舅舅和舅母交待呢?左家大郎原是來相看珊珊妹妹的,要換成素月,傳出去,也不好聽的呀。”
這一席話說出來,卻將她前段時間在毛三太太這兒積攢下來的好感儘數清空了。
“我總共就生了這兩個孽障,兒子不中用,非得娶一個鄉野村婦,好容易還剩下個爭氣的女兒,你還盼望著她也找個小門小戶嫁了,是不是?!”
毛三太太怒火中燒:“我的孩子就隻配糟的爛的是不是?!”
這話就十分的刺心了。
胡氏無法與她過分抗爭,隻是分辯說:“左家大郎知道他要跟珊珊妹妹議婚的呀,先前席間卻又不理珊珊,品行上隻怕並不是十分端正……”
毛三太太勃然作色:“你也知道是要‘議’!難道就是定死了要給二房那邊不成?左家大郎品行上怕不是十分的端正,怎麼,當著一群人的麵,人家兩個清清白白的說幾句話都不成了?”
她目光冷冷的盯著兒媳婦,森然道:“總比那種不知羞恥,硬攀著男人上京的人要好吧?我可是聽說,你們成婚之後第二日,帕子上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毛素月微露訝色,亦覺臉熱,又覺得這事兒不是自己該聽的,看一眼胡氏,低下頭去。
胡氏沒想到婆婆會當著小姑子的麵這麼說,卻是又羞又憤,萬般委屈。
她整個身體,連同牙齒都在打顫:“婆母,不是的,我跟夫君在湖州的時候便成了親的,回京之後,是第二次了……”
毛三太太隻是冷笑:“誰知道你是不是真清白!”
轉而又叫自己女兒:“你瞧不見彆人,還瞧不見你自己的哥哥不成?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女人,隻消把他糊弄住,哪裡還認得自己老娘是誰!”
胡氏再待不住,哭著跑了出去。
毛素月覺得母親說的太過了:“阿娘,你彆這樣,叫嫂嫂多難過啊……”
毛三太太沒好氣道:“我是為了誰?一個兩個的,都不叫我省心!”
如此安生了個把時辰,直到外頭侍女來稟,道是侯爺來了。
毛三太太便知道哥哥是來興師問罪,立時豎起眉毛,進入戰時狀態了。
又瞥一眼坐立不安的女兒,不悅道:“你怕什麼?他還能吃了我們娘倆不成!”
廣德侯打外邊進來,毛三太太屁股落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隻抬了抬眼皮,虛虛的叫了聲:“喲,二哥來了?”
廣德侯也不與她客套,當下開門見山道:“今天的事情,三妹怎麼看?”
“二哥說笑了,我能怎麼看呢,”毛三太太聽完便笑了起來:“他們年輕人的事情,我們怎麼好摻和?且兒女大了,想管也管不了啊。”
廣德侯盯著妹妹看了幾眼,終於點了點頭,問外甥女:“素月,你怎麼說?”
毛素月低著頭,不敢跟舅舅對上視線:“我都聽阿娘的。”
廣德侯索性戳破了那一層窗戶紙:“你知道左家大郎今天過來,是要與你珊珊堂姐互相相看的嗎?”
毛素月默然不語。
毛三太太卻不滿的叫了一聲:“二哥!”
她說:“你有什麼事兒就衝我來,嚇唬孩子乾什麼?!”
廣德侯見狀,便知道妹妹是鐵了心想要左家大郎這個女婿了,當下麵籠寒霜,作色道:“那是珊珊要相看的人,現下你要給素月定下,傳了出去,我們家還要臉不要?!”
又說:“那個左家大郎挑肥揀瘦,玩弄心機,把我們毛家的女兒當成什麼了?這樣的人,怎麼敢把女兒嫁給他!”
毛三太太見狀,卻也冷笑起來:“原本也隻是在相看罷了,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他是來相看誰的?柳家那邊就更不會多這個嘴了!”
覷著哥哥臉上神色,她頗覺玩味:“二哥,你不會是因為左家大郎沒看中珊珊,卻挑中了我的女兒而生氣吧?隻是各花入各眼罷了,並不是說兩個孩子有優有劣,你也沒必要這麼小氣的嘛!”
廣德侯氣個倒仰!
他霍然起身,同樣冷笑起來:“三妹有句話說的很是,各花入各眼,你既然已經相中了女婿,我還能強按牛頭喝水,咬死了不許不成?倒叫你覺得我是實在中意左家大郎,非得把他定給珊珊了!”
廣德侯道:“不妨與你交一句實底,我不喜歡那個年輕人,你要結親,我不攔著——也攔不住,隻是你愛怎麼張羅是你的事情,隻彆叫我出麵,以後此事是好是歹,都跟我無關!”
毛三太太也動了氣:“我自家的女婿,的確不需勞動二哥操心了!”
廣德侯神情譏誚,瞟她一眼,拂袖而去!
等他回到房裡,廣德侯夫人薑氏瞧著他臉色,就知道此行必然不順,她也不過問,隻說:“你覺著,替咱們珊珊討一房夫婿回來,怎麼樣?”
廣德侯猝不及防:“什麼?”
廣德侯夫人於是又重複了一遍:“替咱們珊珊討一房夫婿啊。”
她說:“既然都給她存了那麼厚的嫁妝,何必還要叫她再嫁出去?索性留在咱們身邊,找個人照顧著她的衣食起居,不也很好?”
廣德侯起初愣住,再一細想,倒真覺得有些道理了。
隻是轉念又想到方才之事,不由得皺起眉來:“那以後她跟她姐姐,不就跟我和三妹一樣了?”
“像三妹那樣守在家裡,坐吃山空怎麼成呢。”
廣德侯夫人看的很明白,毛三太太的問題其實也就是大多數公候府邸裡不成器兒孫共有的問題——她自己立不起來。
做官吧,沒那個心氣,也不想吃那份當差的苦。
做生意吧,歸根結底,還是靠著家裡邊的關係經營。
反正頭頂有家族這棵大樹罩著,索性貓在家裡舒舒服服的享樂了。
頭一代其實還行,同襲爵的兄長亦或者姐姐都還是至親骨肉,再怎麼著,頭頂那位也不會眼瞧著自己弟妹餓死的。
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呢?
就毛三太太這個德行,現下廣德侯這個同胞哥哥都不太愛搭理她了,還指望下一代廣德侯伺候她?
怎麼可能!
過些年頭,父母留下的那份家產花的差不多了,官場上沒有多少建設,經商呢,也少了關係,你不晚景淒涼,誰晚景淒涼?!
廣德侯夫人早就計劃好了:“珊珊還年輕呢,路子也沒定下,不妨叫她在弘文館裡尋個差事曆練一下,效仿潁川侯府那位娘子一般入仕為官,不也很好?”
廣德侯又是一怔:“叫她入仕?還是個孩子呢。”
“所以我說先曆練一下啊,”廣德侯夫人說:“走不了科舉的路子,也可以走恩蔭啊,咱們又不求高官顯貴,叫她有個差事當著,是那塊料子呢,就往上走走,趁著我們倆都還在,關係還算硬,但凡她爭氣,就能往上拉一把。不是那塊料子,就安心做個恩蔭小官,好歹糊口,進退也都得宜不是?”
毛珊珊上頭有嫡親的襲爵姐姐,母親是越國公府的女兒,連帶著還能攀一攀安國公府,哥哥的妻室又是宰相孫女,但凡自己爭氣,以後的路不難走。
廣德侯細細一想,就覺得這事兒還真是有門兒:“倒也是!”
又有些遺憾:“要是娶一房夫婿的話,那可娶不到顯貴人家的待嫁郎!”
自家事,自家知,女兒身為侯門嫡女,出嫁的話,可以上嫁,運氣好一點,甚至於可以做皇子妃,可要是娶夫的話,那就要遜色一籌了。
婚嫁市場上,大概要比尋常的侯門裡不能承襲爵位的嫡子還稍微差一點。
“也行!”
廣德侯很快就實現了自我勸說,繼而自我升華:“外嫁的話,總會有左家大郎那樣不長眼的無恥小人對我們珊珊挑三揀四,娶夫的話,就沒那麼多事兒了。”
他躺在塌上盤算起來:“得給珊珊找個出身好些的夫婿,這樣仕途上能幫到她——哎?你說出身太好的話,會不會不懂伺候人啊?要不就找個出身差一點,但是溫柔大方的?就怕長得不好看,珊珊不喜歡……”
廣德侯夫人:“……”
你要不要想想剛才你是怎麼說左家大郎的啊?!
她懶得說話。
能推動到這一步就挺不錯了,剩下的,再慢慢思量吧。
廣德侯還在繼續盤算:“給珊珊娶一個門第好點的夫婿撐起場麵來,容貌上可以放寬一點,娶妻娶賢嘛,再納幾個好看的妾給珊珊……”
廣德侯夫人被逗笑了。
她忍不住說:“你不是一向看不起以貌取人的人嗎?”
廣德侯理直氣壯道:“因為我雙標啊!”
廣德侯夫人:“……”
樂。
嗐,隨他去吧。
……
這邊今天的洗三宴吃完,柳夫人心裡邊也盤算著一個主意,等丈夫回府,便將今日之事說與他聽。
柳直摘掉了頭頂的官帽,同時道:“毛三太太最好懸崖勒馬,不然,隻怕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久在朝堂,眼光深遠,看得出其中機竅:“邢國公府那位郎君需要的不是一個容貌出眾的妻子,也不是家世出眾的妻子,他需要的是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的——家世顯赫且容貌出眾的妻子。廣德侯的女兒容貌不夠美麗,毛三太太的女兒家世難道足夠顯赫?”
說完,又不禁咋舌:“他算老幾,敢這麼挑挑揀揀,真正頂頂好的,能輪得上他嗎?也不知道照照鏡子!”
老廣德侯夫婦俱都已經去世了,這會兒還沒分家,是廣德侯這個兄長憐惜妹妹,不願叫她分出去度日。
從真正意義上來說,毛三太太的女兒,不能再以侯府嫡女自居了。
柳夫人在廣德侯府時不動聲色,但心裡很喜歡毛珊珊:“很穩重、很得體的一個孩子——活潑跟穩重其實並不衝突。”
頓了頓,又加一句:“品行上像她母親。”
毛三太太的小心思,那孩子未必看不出來,隻是賓客盈門之際,卻沒有發作,反而代替母親儘了東道主的職責,極有風範。
柳直聽了一笑,將官服脫掉,掛到衣架上:“是不錯。”
柳夫人在旁立著,替他披上早就備好了的常服:“你覺得這姑娘跟九郎般不般配?”
柳直聽了微露詫異,一邊將手臂從袖子裡伸出去,一邊搖頭道:“高嫁低娶,怕是不能匹配吧?”
柳九郎出身柳家三房,雖是宰相之孫,也是嫡出,但畢竟不是長孫,又不喜讀書,怎麼可能娶到侯府女兒?
要真是冒昧登門求娶,既是結怨,也叫嫁過去的那個孫女難做。
“你腦子活絡一點,不要那麼死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