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見(1 / 2)

榮英九年,初夏午後。

摘芳殿海棠重重,日光透過豔豔的花朵在院中的石板路上留下斑駁的光影,蟬聲鳴鳴。

蟬鳴擾得貴妃無法午睡,便叫了宮中的伶人來摘芳殿唱戲。

“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繡幃中,怕有人搬弄。”花旦抬手到眉邊,環佩叮咚地走了幾步,哀怨唱道,“想嫦娥,怨天公,因此上住廣寒宮。”

林綠萼躺在貴妃椅上,輕搖羅扇,杏眼微眯,聽著伶人的唱詞,想到自己處境竟比嫦娥還淒慘。

深困宮中,既無玉兔作伴,亦無吳剛為她伐桂。

她不過是一顆美貌的棋子,何時沒在了宮中,亦無人會為她落淚。

婢女檀欣走到近旁,輕聲說:“娘娘,林相送了一個婢女入宮,說是與娘娘作伴。”

林綠萼眼皮微抬,紅唇噙了一抹譏笑:“父親越發著急了。”

她想起父親這半年的作為,不禁為那些被他擺布的女子感到可惜。

林相先是送家臣的女兒梁氏入宮,梁氏美則美矣略顯俗氣,被皇上寵幸了幾日便拋之腦後。上月林相又送皇上一雙美姬,被皇上拒絕後,改送到了太子府中。

檀欣躬身在旁,“林相也是為娘娘著想。”

“為本宮著想?”

林綠萼低沉地笑了兩聲,抬眼盯向檀欣,“半年前,他貪汙被皇上問責,本宮在宮中無寵,無法為他進言。他急著送新人討好皇上,鞏固自己的地位,皇上不收他的瘦馬,他就送到本宮宮中。讓本宮幫他扶持新人,他也不怕惹人笑話。”

她突然來了興趣,父親千挑萬選的美人該是何等顏色,她下巴輕抬,“帶她上來,本宮看看。”

台上伶人雲手如抱月,細聲唱道:“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原來是近西廂理連結絲桐。”

結私通,嗬,若有人相好,私通又如何?這幾年待在宮中,可把她悶壞了,她想起自己曾經是那麼鮮活的人,如今卻如菊花抱香枝頭,靜候衰老。林綠萼聽著戲文闔上雙眼。

微風徐徐,吹進香閣。閣中沉香溫軟,沁人心脾。

她聽到珠簾的晃動聲,睜開雙眼打量著與檀欣一同走進殿中的女子。

這女子約莫十五六歲年級,皮膚白皙,身段纖長,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媚之色,如芳林新葉,翠生生的,自有一股清麗之美。

林綠萼瞥了她一眼,不過爾爾,漠然道:“叫什麼名字?”

女子眸中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激動神色,見貴妃看著自己,她從容答道:“雲水。老爺取的名字,意味雲在青天水在瓶,萬物各有歸去之地。”

雲水談吐自然,聲音清泠,脖上係著一尾茶色薄紗,這也是近半年來興起的奇怪風氣,京中貴女在脖上係外邦進貢的絲巾,以顯矜貴。

未曾想她一個婢子也戴得起絲巾,初夏了也不嫌熱得慌,還什麼萬物各有歸去之地,怎麼,父親認為雲水憑著美貌能馳騁深宮?林綠萼心中鄙夷,又問:“讀過書?”

雲水點頭,清澈的眸子專注地望著貴妃,臉上隱約可見一點情不自禁的相逢喜色,“老爺命人教過一些。”

林綠萼柳眉輕蹙,想起年少時她在相府作詩立文,被父親苛責女子無才便是德,不免驚訝道:“林相竟讓你讀書?”

雲水想起林相的叮囑,改口說:“隻是略識幾個大字。”

林綠萼見雲水眼眸下垂,便知她沒有說實話。

絲竹聲靡靡,樂伶玉指彈奏弦音,台上花旦聲音嬌細地唱,“俺那裡準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

“彆唱了,退下吧。”林綠萼對著伶人揮手,她從貴妃椅上坐起來,盯著雲水上下打量。

這人的氣質、容貌皆與她不同,父親可能猜想皇上不喜歡她這樣豔麗的美貌,便換了一個清冷秀美的棋子來頂替她。

她羅扇輕搖,暑氣喧囂,越想越氣,冷笑道:“本宮為你改名叫香枝。”

雲水清澈的眼睛收了笑意,不解地看著貴妃,眼中似有山間清泉淌著明月。

“香羅粉黛點綴,必定攀上高枝。”林綠萼將手中玉柄羅扇丟開,撞在瑞獸銅爐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檀欣睨了雲水一眼,讓她退下。

雲水走到門邊,透過珠簾回望林綠萼,貴妃柳眉細長,杏眼中含著怒氣,粉鼻小巧,紅唇似嬌俏櫻桃,輕盈楊柳腰,一顰一笑皆是妖嬈。

雲水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氣,走出殿中。曾經溫柔和善的姐姐,如今依舊美麗,隻是眉眼帶著怨艾,想來宮中的歲月總是難熬。

檀欣端起一杯茉莉花香片茶遞到貴妃麵前,看著貴妃喝了,她才溫和地說,“娘娘何苦與她置氣,林相也是一番苦心,保住林家,何嘗不是保住娘娘呢。”

檀欣見貴妃依舊悶悶不樂,又說:“娘娘若是實在不喜歡這個雲水,把她趕出宮去,讓林相換個伶俐聽話的進來吧。”

“本宮生她的氣作甚,你也說了,今日是她,明日也會換作彆人。”林綠萼輕咬銀牙,憤憤道,“本宮隻是氣惱林相的作為,他不喜本宮讀書,卻教彆人讀書,他真是為了雲水好嗎?不過是想把她培養成不一樣的棋子罷了。”

林綠萼輕拍心口,平複情緒,也不知怎的,看到雲水那雙純淨的眼睛,她就一下來了火氣。她不是怪父親爭權奪勢,而是怪他肆意利用女兒與無辜的女子為他鞏固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