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元宵(1 / 2)

元宵節, 冬日裡難得的晴朗天氣,酉時,日頭偏西, 霞光瑰麗, 林綠萼一行到達了相府。她穿著粉霞錦綬藕絲羅裳,戴著月白色的幃帽,扶著檀欣的手從馬車上下來,走進偏門。

林綠萼透過幃帽的薄紗打量氣派的相府。相府還是如她記憶中一般,雕梁畫棟, 金碧輝煌。因檀欣的傳訊, 林夫人提前知她會回來, 派了人在偏門接她。林綠萼先到西跨院與母親小聚片刻,再參加晚宴。

走過環廊,廊邊種滿了萼綠花白、小枝青綠的綠梅,梅香幽幽。她邁進西跨院, 繞過照壁, 途徑葫蘆形池塘,內院的嚴管事正在對婢女們叮囑晚宴的注意事宜, 她看到小姐回來了, 激動地張了張嘴, 因太過喜悅,嗚咽著發不出聲音。

嚴媼青絲中夾雜著白發, 發髻抹上頭油, 梳得通亮,她看到林綠萼的身影,揮手讓婢女們去忙差事,迎了上來, 哽咽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林綠萼含笑點頭,眼含點點淚花,她一路走來,看到不少熟悉的仆奴,“看到你們,才有切實回府的感覺。”

雲水依舊做婢女打扮,他震驚地輕喚了一聲,“嚴師傅。”

嚴媼看到他,略驚了一刹那,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又長高了,欣慰地點頭笑道:“近日可有溫書?”

“你認識內院管事?”林綠萼驚訝地側頭看向他,她越來越看不透雲水了。

那日從烏鎮回去後,她生氣地質問他獨自去喝酒的原因,他說那五人認識他母親,他不知是敵是友,害怕他們有歹意,所以才孤身前去,沒有通知她,想著她在長街上,若有危險他奔出客棧,騎馬帶她離去,也會方便許多。她拿著雞毛撣子打他的手心,責問:你出生貧寒,你母親怎會認識那五個一看就不簡單的人物。他解釋的理由,她根本不信,為此生氣到現在。

雲水抿嘴,不敢再胡說,“在馬廄的時候,嚴師傅教我識文斷字,經義策論。”

“不可能,她四書五經都未讀過,怎會教你這些?更何況……”林綠萼注視嚴媼,更何況她一個內院管事,每日事多且雜,怎會去搭理一個馬廄的孤苦男童,“嚴媼,為什麼?”

嚴媼唇角抽動,眨了眨眼,笑道:“夫人已等候多時了,小姐快進去吧。”

“嗬。”林綠萼哼了一聲,待見了母親,她定要回來問個明白。

夫人的廂房門口,有一片四方的錦鯉池,池上搭著小巧的木拱橋。林綠萼走過木橋,門邊放著兩盆綠意盎然的萬年青,她推開門,林夫人正坐堂中。房中東南方向放著迎客鬆,西南方掛著五帝銅錢,西北方的木桌上供著三足金蟾,寓意迎客、鎮宅、招財。

林綠萼看到端坐堂中的母親,思念終於得見的滋味溢滿心頭,“西跨院還是老樣子,一路行來,儘是池塘,幸好我年少的時候走路謹慎,不然不知淹死幾回了。”

林夫人看到她,拋出手中的壓勝錢,看了一眼卦象,心裡默算了兩句,“今日利東北,得見故人。”

林夫人出自白城田氏,杏眼明仁,皮膚白皙,年歲為她的美豔添了幾分成熟的豐裕,她穿戴華貴,不似林綠萼的母親,更似姐姐,她輕柔地歎了一聲,“說過幾次了,你是壬子年生的桑拓木命,幼年見災,多憂多喜;吃穿不缺,愈老愈豐。再加上你姓林,林拆開是為雙木,水能生木,我院中的風水,可都是為了旺你而布置的。”

“是是是,木主仁,其性直,其情和,水能生木,亦能生財,從小聽你念叨,我都會背了。”林綠萼甩開頭上的幃帽,剛抬起一隻腳,林夫人立刻伸手製止,“彆踩,門檻下麵的木板裡埋著才燒的符紙。”

林綠萼略愣了一下,幾下跳進房中,躍到母親麵前,一下衝進她懷裡,熟悉的沉香味讓林綠萼紅了眼眶,“母親,我想你了。”

林夫人蹙眉,流下兩滴淚水,眼角浮起幾絲細紋,她深吸兩口氣平複情緒,掏出袖帕擦拭淚水,“彆把我的妝弄花了,今夜要見客呢。”

窗邊的山、石紋屏風擋住了寒涼的風,但屋中依舊寒冷,林綠萼冷得輕顫了顫,“怎麼冬日還開著窗戶。”

“申時燒了符紙,開窗透氣。”林夫人自閨中就沉迷占卜、五行風水之說,若不是她父母與林家交好,與林家指腹為婚,她根本不想嫁人,她想遊山玩水,成為受人尊敬的方士。林夫人容貌絕美,明豔動人,在閨中時每每出行,必引得白城百姓圍觀。她問,“方才聽到你在院中厲聲責問嚴媼,怎麼才回來就這麼大火氣。”

“嚴媼私下裡教我的婢女雲水習文。”林綠萼說到婢女二字時,不自覺地頓了頓,也不知母親是否知道他不是女子,“我記得年少的時候,我在院中背四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側頭問守在一旁的嚴媼,她都不識,她怎會……”

林夫人看到站在門口靜候的雲水,招了招手,笑著說:“雲水,進來。”

林綠萼隨著母親的視線,回望這個翩翩少年,想到他對她如此不儘不實,她卻與他有了夫妻之實,此刻她脫了鞋跪坐在母親麵前的軟墊上,他也走了過來,與她一同跪坐在她母親麵前,她竟有一絲私下的糊塗事被母親察覺了的羞澀之感,暗自紅了臉龐。

林夫人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雲水,欣慰地說:“真是有靈氣的孩子,觀之賞心悅目。”她的視線在女兒與雲水的麵相上來回飄動,淺淺低笑,“感慰上天眷顧,有情人終成眷屬。”

“啊?”林綠萼聽到她母親的低語,不解地望向雲水和母親,卻發現這兩人似乎都想到什麼難過的事,眼中竟然都浮起一絲淚光。

林夫人發現自己說漏嘴了,心中責怪林誌琅,他總認為女兒性子張揚,若知道雲水是未死的晏雋之,必會行事瘋狂,他既怕女兒太過依賴晏雋之,導致晏雋之沉溺情愛,無心複仇大業。又怕女兒藏不住心事,被其他人發現雲水的真實身份而害死他,所以多番囑咐她不可告訴林綠萼真相。

綠釉狻猊香爐裡浮動著淡淡的沉香氣息,窗外忙碌的一眾婢女端著托盤匆匆趕往前院。

林夫人又望向女兒,平和地說起上一個話題,“是我命嚴媼去教他的。嚴媼隻略識幾個大字,實際是我在教雲水。”

雲水詫異,但立刻想明白了,過往他寫了文章,嚴媼並不會立刻評價,而是拿回去批改,第二日再帶回給他,並講一些值得注意的要義和讚揚他寫得好的地方。他有時讀書,遇到不懂之處,問嚴師傅,嚴師傅會讓他多讀多想,說想一夜,若明日還不明白,再為他解答。原來藏在嚴媼背後,真正教習他文學的,竟然是林夫人。

雲水叩首,鄭重一拜,“多謝夫人。夫人大恩,雲水銘記於心。”

“為什麼?母親為什麼會教雲水習文?”林綠萼更加不解了,母親學識確實不凡,父親也曾多次稱讚母親讀書通透,寫詩作文古樸雅致又頗具說理之能。她年少時也常在母親身旁誦書,但未曾想,高高在上的相府夫人,會去關心一個在馬廄裡的貧寒子弟。她發現周圍的人似乎都藏著秘密,隻有她一個人,像是沉溺在池中,池旁的人看著她的掙紮卻無動於衷。

林綠萼頓感煩躁,一下揮著衣袖站起來,“母親若是不說,我日後就不再回來了。”

林夫人知道女兒脾氣倔,她雖不會一直不回來,但總能生幾年的氣,她隻好用另一個秘密,掩蓋這個秘密,“我算卦得知,此子不凡。”

林綠萼聽她這樣說,猜她敷衍她,她甩袖就走。雲水轉身站起來,拉住她的衣袖,瑰麗的晚霞透過窗戶,照在兩人的身上,為他們鍍了一層溫煦的金光,他不想再隱瞞了,何必要用一個個謊言卻掩蓋那個真相,“姐姐,我其實是……”

“雲水!”林夫人大聲嗬斥,止住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