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場!”路丘清了清嗓子,拿起了桌子上差點被遺忘的喇叭,“布景!布景!還有道具組!”
又是一通熱火朝天的忙活,機位架好後,隻聽:“A!”
杭修途懶洋洋躺在步攆上,那雙眼睛說不清是睜開還是閉著,他手隨意搭在扶手上,修長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叩擊手下漂亮的黃花梨木,嘴裡還哼著點小調,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是儘了全力在不違禮製的前提下做到了花枝招展,整個人像隻沒骨頭的孔雀——真的渾身上下除了一張臉跟“杭修途”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突然,一個小太監從他身邊匆匆經過,這人像沒長眼一樣,起初竟沒看到賀乾的步攆,等走進才慌慌張張地下跪,誰知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差點撞杭修途身上。
他“噗通”一聲伏在地上,聲音惶惶不安:“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賀乾身邊的掌事太監眼睛一瞪,正要吊著嗓子罵人,隻見杭修途懶懶撩起眼皮:“要是吵了我的耳朵,我現在就把你剝光扔進圍場裡。”
他語調不高,甚至算得上四平八穩,但每一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滾過,聽得杭楊脊背生寒。
那掌事太監渾身一哆嗦,深知這笑眯眯的俊美公子哥什麼荒唐事都乾得出來,隻拱肩縮背小聲說了句“奴才不敢”,隨即侍立在賀乾身邊,半點兒聲都不敢出。
——這一幕戲看起來隻是個平淡無趣的意外,但完美的鏡頭轉切會給觀眾呈現更多的信息量:
比如,那小太監險些撞倒杭修途身上的時候,唇齒微動,留了一句細不可聞的話;再比如,杭修途聽到這話後微動麵部表情。
如何不明顯地體現出“賀乾”臉色變了,如何一瞬間細微地改變臉色、再迅速變回去,如何體現出紈絝的皮囊下藏著城府極深的野心家——簡直難於登天!
但杭修途做到了。
杭楊通過監視器屏幕可以完整看到杭修途的神態變化:他形狀優美的唇稍繃緊了一點,原本懶洋洋半眯的眼睛,更絕的是——杭修途藏在陰影中小半張臉上的肌肉微微有點抖!
簡直把“克製至極的緊張”演繹到了巔峰!
杭楊看著屏幕中的杭修途幾乎緊張地止住了呼吸,誰知突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冷淡的“卡!”
他轉頭看向路丘。
片場上的路導完全擔得起“不苟言笑”四個字,跟平日裡嬉皮笑臉的樣子判若兩人,但奇怪的是,他眉心正攢這,似乎並不滿意?
路導把手上的劇本往桌麵上“砰”一甩,拿起大喇叭衝杭修途:“‘賀乾’過來。”
隨後,他食指關節往桌麵上敲了敲:“把剛剛的鏡頭放給他自己看。”
工作人員似乎也不大明白導演為什麼態度這樣,所有人都覺得,這完全是拿著放大鏡都看不出毛病的表演,但沒人敢說話,隻得趕緊把鏡頭回放調出來。
但有意思的是,平日裡對路導態度連“尊敬”都有點勉強的杭修途,此時卻非常認真地聽他說話,看不出一點兒情緒。
路導也不客氣,既不把杭修途當影帝,更不把他當金主,該怎麼說就怎麼說:“你上部戲拍的電影,狀態沒調整過來是吧?你醒醒,咱們拍電視劇呢!沒有巨大的銀幕、沒那麼精致細膩的鏡頭後期!你剛剛的表演,放在大屏幕上我必須得誇一句剛剛好,但是咱拍電視呢,少一分,明白嗎?少一分!”
杭楊:?不明白!什麼“一分”?這是正常人能拿捏的微妙差彆嗎?!
但杭修途隻沉默地盯著顯示器反複看了兩遍,然後轉向路丘,神情中沒有半點敷衍:“我明白,再來。”
杭楊:……?
他完全搞不明白,索性也不去理解,就直凜凜盯著杭修途的麵部表情。
幾個重要的劇情點:依舊是太監撞人、小聲說話,杭修途給反應——
杭楊突然就悟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去表述,但杭修途微表情的變化似乎真的強烈了、也隻強烈了“一點點”,就那麼恰到好處的一點點!
這是對情緒多精準的拿捏、對麵部肌肉多精確的控製!
怪不得拿放大鏡看不出杭修途剛剛表演的瑕疵,原來路丘拿著顯微鏡站在大氣層。
果然,路導皺起的眉心慢慢散開,笑著衝杭修途喊:“過過過!”
杭修途也微笑著衝路導點點頭,隨後布景和妝發老師火速上場,眾人急匆匆開始準備下一場戲。
但杭楊還停留在剛剛的演繹中,有點發呆:他天天看哥哥和路導為了自己的事吵來吵去,差點忘了,這可是金牌導演和國民影帝和絕佳王炸組合,他們有與自身地位相匹配的實力和責任心,一定會把最完美的作品呈現給大眾。
那……我能滿足這麼嚴苛的要求嗎?
我能接上哥哥的戲碼?
杭楊使勁攥住汗涔涔的手心:我可以。
他輕輕閉上眼睛一遍遍默念: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不隻是源於文老師、路導這些大佬的誇獎,更重要的是,我要堅信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對“葉璋”更了解、沒有人比我同“葉璋”更貼近,我要發自內心相信——我可以!
杭楊背靠著角落裡一根柱子,他本就纖小,通身灰衣灰帽黑鞋黑口罩,在來往的人群裡顯得格外不起眼,他悄悄睜開眼睛,就一言不發地看著杭修途所在的位置,看他和對戲演員交談,眼睛中有光在微微地晃:我好期待和他搭戲呀。
快了,就快了……
他把攥緊的手放在胸口前,露在口罩外麵的眉眼彎起,對半個月後的正式進組更加期待。
杭楊沒發現的是,另一邊,路丘也在眼冒精光地看著他。
他一定要選擇杭楊,本人形象氣質貼合是原因之一,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杭楊對杭修途藏不住的欣賞和憧憬。
當然,杭家兄弟和“賀乾、葉璋”之間沉默且悲哀的羈絆並不很相似,但路丘常常覺得,杭楊偶爾的眼神流露卻出奇地符合劇中人物的情感拉扯。憑他執導多年的敏銳直覺,他敢斷定——就算杭楊不一定是最好的葉璋、杭修途不一定是最好的賀乾,“杭楊”和“杭修途”組合一定能成就最好的《執華蓋》!
他看著杭楊瘦小的身影,忙裡偷閒地點了根煙,心裡突然跳出一句歌詞: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跡吧![1]
隨後兩周,杭楊一邊跟著林淮鍛煉,一邊呆在劇組學習觀摩。
他掰著手指頭一遍遍地數,終於等到了自己正式進組這天!
但令他大失所望的是——路導並沒有安排先拍攝杭楊跟杭修途的雙人戲份,而是決定先分彆拍攝單人部分。
電視劇拍攝過程時間緊任務重,就算他路導再橫,也抵擋不過整個行業的流水化進程,拍攝周期還是得控製在正常範圍內。
所以《執華蓋》前期分了兩條脈絡,一條是杭修途飾演的賀乾在京城中為質子;另一條就是杭楊飾演的葉璋——宮牆裡的一個小太監,麵若桃李、命比紙賤。為了趕進度,自然是分成A、B組拍攝。
“強兒,你去帶A組。”路丘一隻胳膊攬住副導演李昱強的脖子,這倆人搭班子幾十年,從路丘還在做攝影的時候就在一處,熟得不行。“杭修途那小子個性得很,自己都算半個導演了,但確實能力不錯,你跟他多溝通。”
“彆老‘強兒、強兒’的,村不村啊,”李導白了他一眼,“你呢?確定不帶男主?”
路丘呶呶嘴,示意他看杭楊那邊:“那孩子年紀輕,沒經驗沒自信,我不在他肯定心裡飄得慌,定不下來。”
“行,”李導往杭楊的方向多看了兩眼,“瞧著乖得很,怎麼跟小可憐似的?我要在他這個年紀,自己哥哥是男主角兼製片,我不說上房揭瓦吧,怎麼著態度也得豪橫點。”
路丘笑起來:“誰都跟你年輕時候一樣,老子還拍不拍片子了,滾滾滾,我估計杭修途已經到B組那邊了,那小子時間觀念沒得說。”
李昱強又賞了路大導演一個白眼,就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和已經過去的半個月差不多,杭楊仍舊早早出了賓館,隻有他自己知道,就算知道不能立刻和杭修途搭戲,自己昨晚還是興奮得差點睡不著覺:頂尖的導演、一流的服化道和名作頻出的團隊——這是所有演員憧憬的夢想!
但也有一點點和過去的半個月有區彆。杭楊原本和往常一樣,隻同杭修途打了個照麵,兩人並不多做交流,但今天化妝的時候,杭楊手機突然“滴”了一下。
他拿起來一看,是杭修途發的微信,隻有兩個字:加油。
“小杭老師?”化妝老師笑眯眯地問,“怎麼回事?臉怎麼突然紅了?”
杭楊趕緊收起手機,說話有點莫名其妙地結巴:“有、有點緊張!”
“正常正常,沒關係的,彆有什麼心理負擔,”老師笑著點頭,他原本對杭楊有點偏見,但簡單來往後就發現這孩子謙遜有禮,壓根不像那離譜的傳聞,於是對杭楊態度格外親和,“相信導演、相信對手,也相信你自己。”
杭楊眉眼一彎,顯得格外可愛:“嗯!”
再此以演員身份回到片場,當真是恍若隔世——以往他隻是縮在角落裡的小透明,彆說隨行的助理和房車,有時候劇組人忙起來,連把椅子都忘了給他。從沒像今天這樣,心安理得坐在專屬太陽傘下麵;更不可能不論誰從自己身邊經過,不管心裡想什麼,麵子上都會微笑著點點頭:“小杭老師。”
杭楊這才真真正正體會到什麼叫暴發戶心態,從心底噴湧而出的“爽”甚至衝淡了他的惶恐和忐忑,但杭楊麵子上還一派雲淡風輕,同來往的staff點頭問好,顯得謙謹有禮。
“小杭老師!”陳絮從大老遠就開嗓了,“你香蕉牛奶!”
杭楊:“……”你怎麼不拿著喇叭告訴全世界杭楊年逾20還喜歡喝香蕉牛奶呢?!
他壓抑住想要抽動的嘴角,趕緊站起來迎上這缺心眼的小丫頭:“謝謝。”
其實他吃不下東西,但待會兒的戲並不輕鬆,必須提前墊墊肚子。
陳絮嘿嘿笑起來:“老師這身真好看。”
她一邊說著,眼神往杭楊腰間飄,眼神越發讓杭楊感覺後背發涼。
“小太監的服飾而已,哪有什麼好不好看的。”杭楊側過身,企圖躲過陳絮奇奇怪怪的眼神,“今天要拍挨打的戲份,裡麵墊了東西,感覺身上墜得慌。”
“那腰還這麼細——”陳絮一把捂住自己比腦子快的嘴,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
杭楊:“……”
陳絮:“……”
距離高中畢業已經6年了,她又一次體會到在老媽麵前看耽美小黃文被抓包的尷尬。
好在正尷尬的時候,那邊演對手戲的演員到了——李毅銘,老戲骨,屬於“你可能不知道他名字,但一定對這張臉有印象”那種。杭楊趕緊把牛奶往陳絮懷裡一塞,拿起自己還沒開機就翻得褶褶巴巴的劇本,匆匆迎了過去,兩人簡單打過了招呼。
“啪!”那邊路丘雙手一拍,杭楊心裡應聲一咯噔,又有點不受控地緊張起來。
他手心汗涔涔的:“路導。”
“小杭,”路丘點點頭,又同李毅銘打過招呼,喚了杭楊過來,“新人,我相中的,第一場戲你多帶著走。”
李毅銘同他客套了幾句,眼神有點晦澀不明地在他身上巡回了幾圈。
杭楊早就熟悉這種眼神了,他既不覺得煩也不覺得尷尬,就裝作看不明白,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看了回去,還衝老師笑了笑,這麼一來——這位資曆頗深的李老師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先一步衝杭楊伸出手:“小杭,你好。”
杭楊趕緊雙手握住:“李老師好!”
簡短的寒暄之後,路導迅速切入正題:“拍的是葉璋挨打,但你的表演得讓觀眾看明白隱藏的深層次信息:第一,挨打狀態要熟練,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是在棍棒拳腳裡麵飽受欺淩長大的;第二,不卑不亢,說台詞要穩,挨打也得穩,不能失態。一個‘穩’貫穿了葉璋這個人物一輩子,第一場戲你得把這個形象在觀眾心裡穩住……”
杭楊一邊聽一邊點頭,手心的汗浸入了劇本,紙張都快被他攥爛了。
高度的緊張下,他腦子裡突然閃過杭修途那張冷淡的臉,突然就有點不受控地胡思亂想:那樣的一個人,第一次演主角的時候也會緊張嗎?
路丘講到李毅銘的戲,畢竟是有經驗的老前輩了,時不時還能遞兩句話,看起來從容自如。
杭修途他當時也是……
杭楊思緒晃晃蕩蕩地飄出,像是想在陌生喧囂的片場找一個能令自己安心的錨點,他腦子裡不受控地又冒出一個念頭:要是對麵站著的人是杭修途就好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杭楊死死壓了回去,實在是太狼狽太軟弱了。
幾人稍微走了兩遍戲,路丘拍拍手:“好,來正式的!”
道具老師把鞭子遞給李毅銘,他攥在手裡掂量了一下,有點驚訝:“還挺有分量的!”
“甩鞭子的效果不好作假,鞭子太輕了觀眾看得出來,”道具老師看向杭楊,滿臉歉意,“小杭老師,真不好意思啊。”
“沒事。”杭楊隻笑笑。
“來,爭取一條過啊,讓我們小杭老師少挨兩遍打。”路導拿著喇叭衝遠處招呼,“群演就位,攝像就位!”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