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裡之四
當夜幕低垂時,黎紋來到了夜曲山旁的療養35區，這次他帶來了兩張藥物配給單，這是他費了好大功夫才搞到的。
療養35區的工作人員說他撿到的外星人好像已經醒了。黎紋趕緊進屋瞧了瞧。
床上坐著一個智人,他應該是屬於智人中較為年輕的那種。他有一頭光滑的短發，眼睛是柔和的棕色。他的皮膚看起來非常柔軟，嬌嫩得仿佛碰一下就會破。他看起來甚至比剛出生沒多久的幼蟲更脆弱。黎紋一直都不太明白這樣的生物是怎麼在天敵環伺的情況下進化成智慧種的。作為一個西宜奇人，他有著堅硬的幾丁質外殼，這足以抵禦一定程度的外界衝擊，他可無法想象自己沒有這身外殼怎麼生存。
黎紋很好奇這位智人眼中的自己是何種形態。他曾經是一個巴紮錄候選，他的體內被植入了適配器，這意味著他已經躍入了西宜奇的上層階級,同時在異星人眼中也會以他們的審美來適配。這位智人眼中的自己一定也是一副光禿禿沒有毛的古怪的柔弱形態吧。
這位智人名叫劉星泉,他的言語是一種和諧震動的聲波。他還帶著一隻雞。這隻雞看起來很狼狽，羽毛頗為雜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黎紋覺得這隻雞從他一進門後就在瞪他。
劉星泉說他在旅遊過程中遭遇了意外，他非常感謝這裡的照顧,他們不會在這裡停留很久。
“好的。”黎紋微笑道,“我在這裡工作,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
當黎紋離開房間時，他聽到那個智人正在與那隻雞低語。
奇怪的智人,他想。
……
……
黎紋走出宿舍時，不遠處的穿梭機正在空中飛行,在空中殘留下白色的細細紋路。
“又有新的變異者來了啊。”他想。
這場席卷西宜奇人的深紅變異已經持續了多年。根據女王的命令，夜曲山附近都被劃做了深紅變異療養區。每天都能看到遠遠的停機坪上不斷升騰而起的白霧。那是位於停機坪的滅菌噴射器，每一個抵達這裡的病人都會接受一次清潔劑的洗禮。
就算官方不斷宣傳深紅變異不是傳染病,但這種清潔洗禮無疑是一種心理上的治愈儀式。
被送至療養所的每個變異者都會經過醫學檢測按照變異輕重被區分在不同的區域。一部分輕症變異者生活與常人無異,另一部分中症患者則被隔離在封閉式環境內,而重症病患則會被直接執行基因肅正。
自從幾年前的巴紮錄選拔失敗後，黎紋就一直在這裡工作。在一陣近似於絕望的失落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新的工作中，照料一個又一個變異者，目睹一個個熟悉陌生的麵孔離去。他的情感幾乎已經枯竭。什麼話語在深紅變異的麵前都是空洞的，這裡也沒有任何讓人驚異的稀罕事，隻有一個個無可奈何的死亡。
啊，今天倒是有一件稀罕事，來了一個異星智人劉星泉，他還帶了一隻雞。這樣稀奇的客人，小衛也許會很開心。
遠處升起了紅黃色的煙霧，那是焚屍熔爐噴出的揮發物。通過西宜奇人特殊的傳感器，他能聆聽到這彌散煙霧中的亡者之歌。西宜奇人的言語是無數細微粒子組成的氣味，高溫焚燒時伴隨著劈啪爆音億萬個塵埃粒子升騰漂浮，化作了如霧似紗的煙雲。在西宜奇人的聽覺係統中，這就是幽遠的死之歌。
死者屍體化作的亡者之歌聽起來隻是含糊的嗡嗡聲響，但卻有著優美柔和的旋律，猶如空靈的禮拜聖歌。每到焚燒屍體時，這裡的工作人員總會沉醉於其中，並將這奇妙的旋律收集轉發給鄰近的西宜奇人。這是西宜奇人對亡者特殊的哀悼方式。
“黎紋先生！！”一個幼蟲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它是小衛，還尚未經曆第一次蛻皮，它是和他在這裡最親近的孩子。
“黎紋先生！”小衛喊道，“奧維茲被打了！！”
“怎麼了？”
“他們把藥給搶走了！！”小衛的氣味裡帶著哭腔。
一聽此言，黎紋趕緊轉身向廣場跑去。
他遠遠地就看到了半坐在地上的奧維茲。他聽到了黎紋跑來的聲響便慢慢轉過身。黎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奧維茲原本有著光滑堅硬的甲殼，現在上麵有多處凹陷，他的一根節肢更是直接斷裂，歪歪扭扭地垂在半空。
“黎紋，抱歉。”奧維茲的聲音裡透著苦悶。
“怎麼回事？？”
“藥被搶走了。”奧維茲垂下頭顱，“是26區的人，對不起，他們的人太多了。”
“……都被搶走了嗎？”
“隻剩下這麼點。”奧維茲伸出另一根完好的節肢，他的爪子上放著兩個小藥瓶。
“我申請的配給單應該是可以拿兩箱。”
“都被搶走了。”奧維茲說，“他們的人太多了，連保安們都跟過來了。他們的手上有武器。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再多留點。”
黎紋查看著奧維茲的那根斷肢，它已經徹底斷裂，這意味著必須要接受嫁接義肢手術。不僅僅是那根節肢，黎紋從他身上看到了更多觸目驚心的傷口，他完好的那隻複眼也看不到任何運作的光彩，他甚至聞到了奧維茲內臟受損的腥味。這些混蛋完全沒收手。一股無法抑製的怒火湧上心頭，他剛一轉身，就被奧維茲拉住了。
“你想去哪兒？”
“這得有個說法。”黎紋說，“這是我申請來的藥物配給單。”
“沒用的。”奧維茲低聲說，“26區的人有後台，他們早就賄賂了積善之家的保安們。沒用的。不止我們區，其他區都在互相搶。26區從來沒有受過懲罰。這片園區的請願書早就不知道送出去多少次了，沒有人理過我們。”奧維茲抬頭苦笑，“畢竟，大家都是將死之人。”
黎紋陷入了沉默，他知道他說得對。
奧維茲好不容易保留的最後兩瓶藥就是煥新劑。那是賽狄人研發的一種藥劑，可以有效緩解西宜奇人的深紅變異。一個種族的絕症良方竟然掌握在敵對種族的手裡，這說出去都是荒謬的笑話。西宜奇人對此早就有諸多猜測與懷疑，但麵對日益增加的變異病人，他們也隻得捏著鼻子與這些胖頭魚們合作。
可問題是——煥新劑的進口數量太少了。因為煥新劑的合成需要一種極為罕見稀有元素多莫玻硒，這種元素本身開采困難，開采過程又與賽狄人母星的海底環保息息相關。就算有高額的利潤，賽狄人也無法陡然提高產量。
在女王的命令下，各個區域的救助所與療養所都實行了嚴格的藥物配給，但實際上，麵對激增的變異者，煥新劑的配給量可謂是杯水車薪。各個區都有無數個等待救命藥的變異者，於是跨區間的搶奪變成了常事。
奧維茲說的是事實，被搶走後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我好不容易申請下來的配給單，黎紋想，現在隻剩下兩瓶了。
這意味著他必須要拋棄一部分，不，大部分變異者。他一直都渴望能減輕他們的痛苦，緩解他們的病情，甚至能夠拯救他們。但是，現在他隻能舍棄他們，像那些正常在城市內生活的健康西宜奇人一樣，將這些在地獄煎熬的同胞們視作地上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