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初八,月已半圓。
“燃起來的馮府如今已經是個空府邸,裡麵半分值錢之物都沒了吧。”
肯定的語氣。
事到如今,馮阮再狡辯也沒用了,她笑得比哭還難看,敷衍開口,“皇上真聰明,這都能猜到。”
“哦,不是我猜的,是艾草說的,”梁夏一臉真誠,“她說看見紅掌讓人往外搬東西了,連個花盆都沒放過。”
馮阮,“……”
倒是她大意了,低估了那股暗處成長起來的影子,也低估了小皇上的頭腦跟胸襟。
“既然臣做了這麼些好事,”馮阮道:“要不您就讓臣提前告老還鄉吧,把朝堂讓給新人,由她們施展手段?”
“告老還鄉啊,”梁夏悠悠開口,“可馮相你看著還很年輕。”
馮阮連連搖頭,“不年輕了不年輕了,都三十五了,四舍五入直接四十,半隻腳都入土的人了,哪裡還年輕了。”
“入土也無妨,”梁夏油鹽不進,微微一笑,“馮相之功,配享太廟。”
“……”埋哪兒都給她安排好了。
“臣就想安葬好夫郎,然後隨他而去。”馮阮這封“辭呈”怎麼都遞不出去,很是心急,就怕被留下來當牛做馬幾十年,還是獨守空房的幾十年,想想都可怕。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梁夏眨巴眼睛,歎息一聲,“可我找到了周小神醫,他現在就住在陳府。”
“嗯?”馮阮瞬間從一根蔫巴的茄子支愣了起來,“皇上此話當真?”
這話她不早說!
能在這個時候找到周魚魚,說明就是有緣,說明王氏壽命未儘還有得救。
“當真,”梁夏皺眉,慢悠悠說,“可馮相去意已決,我也不好阻攔。”
馮阮拱手,“得此明君,是臣之幸,臣覺得臣還能再為您跟大梁效力幾十年。”
隻要能救王氏,她願意跟大梁至死方休!
梁夏笑了下,朝馮阮拱手作揖,“我替大梁百姓,謝馮相留下。”
“不過我有句話說的不假。”梁夏看著馮阮,一君一臣相視,兩人同款抄袖動作。
梁夏道:“馮相之功,配享太廟。有您,是我之幸,是大梁之幸。”
馮阮頭回被人當場道謝,一時間胸口說不出的酸澀滿脹。
她完成這麼多次任務,每一次的結局都像個過街老鼠,被人喊打喊殺。
當權者享受著她贈與的一切,心安理得的處死她這個“奸臣”,踩著她的肩膀站在皇位上,從未往後深究過她的生平,也不在意她到底做過什麼。
這些是馮阮被寫定的結局,馮阮已經習慣並麻木了。
唯有梁夏,這個十六歲的小皇上,這個笑起來文文氣氣的小丫頭,心懷天下,容得下她。
“我都開始喜歡您了。”馮阮吸了吸鼻子,滿心感慨,要是能救王氏,留下加班也不是不行。
梁夏婉拒,“馮相大可不必如此,你我之情,僅限於君臣之情。”
馮阮,“……”
知道了周魚魚在陳府,馮阮便不再耽擱時間,她示意兩姐妹,“去右扶風陳樂時家。”
“不走了?”紅掌沒聽到外麵在說什麼,隻兩眼亮晶晶地看著馮阮,滿懷希望。
馮阮扶起王珂,將她夫郎攬在懷裡,“不走了。”
不走了,她還沒跟王氏培養出感情呢,先不走了。
紅掌臉蛋瞬間亮了起來,揉搓懷裡的馮朱朱,“不走了,主子跟主君都不走了。”
馮朱朱哼哼哧哧,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馮阮心急,匆匆跟梁夏打個招呼,馬車先她一步趕往陳府。
梁夏站在原地,目送馮阮馬車離開,眼裡帶出笑意。
沈君牧側頭看她,月光落在她臉上,皎潔無暇,眉眼清晰,笑意晃人。
不像個小皇上,像個算計人成功的小狐狸。
沈君牧彆開視線,昂臉看月,隻是不知道為何,總覺得頭頂的月不如月下的人亮眼。
李錢覺得像馮阮這般有能力有手段又為國為民的人,留下來是件好事,可是……
“皇上,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李錢道:“馮相若是留在朝堂上,這般大的一棵樹紮根在京城,對新臣來說,不見得是件好事。”
馮相的功績太大了,以至於群臣會看她臉色行事,到時候對梁夏這個小皇上來說,不是好事。
李錢同為皇上,看到的是權力的另一麵。
功高蓋主。
群臣會分不清誰才是主。
梁夏眨巴眼睛,“李錢啊。”
她笑,無害又秀氣,“誰說馮相要留在京城了?”
“啊?”李錢愣住了,“那剛才您跟馮相那意思……”
“馮相這般有本事的人,自然要用在最需要她的地方。聽聞王氏喜歡看雪,北方偏東那片地方,始終不太平,也很貧瘠……但是雪大,就很適合馮阮。”
李錢嘴巴都張開了,抽了口涼氣,“?!!!”
梁夏略顯心虛,眨巴眼睛,“但朕相信以馮相的能力,定會把那片地區管好的。”
樹大不適合留在京城,那就挪去適合她遮風擋雨的地方。
李錢小聲問,“這事馮相知道嗎?”
她馬車跑這麼快,肯定不知道啊!要是知道的話,說不定直接帶著王氏放棄治療了。
梁夏得等周魚魚把王氏治好了,再跟馮阮提這事。
“她許是猜到了。”梁夏表示。
李錢點頭,馮阮那麼聰明的人,肯定不會留在京城妨礙梁夏,她多半猜到了自己會被調到彆處,但李錢估摸著,馮阮絕對沒猜到小皇上這麼狠心,直接把她“發配邊疆”了。
“可憐馮相,聽說家底都賣了個乾淨。”李錢嘖嘖搖頭。
梁夏,“……她臨走的時候,你記得提醒我,多送她兩身狐裘。”
免得買不起衣服,凍壞了。
馮阮要是瘦個兩斤,梁夏都心疼。
李錢,“行。”
用人要用到極致,先花言巧語畫大餅把人留下來,然後——
狠狠地榨乾她身上的價值,讓她為國為民效力。
李錢表示學到了,這招他學到了。
梁夏說,“我們也去陳府看看。”
沈君牧都以為要回去了,“去陳府?”
李錢,“您擔心周小神醫治不了王氏?”
“不是,”梁夏搖頭,目光在沈君牧跟九號臉上掃過,眼裡帶出清淺笑意,“帶你們去看看馮相的豬兒子。”
剛才這兩人都好奇,隻是沒好意思湊過去看,現在事情解決,兩人不僅能看,說不定還能抱抱摸摸馮朱朱。
九號瞬間一陣風一樣離開,“我去陳府門口等你們。”
沈君牧看看她,又看看梁夏,最後決定坐馬車去。
梁夏抬腳往前,不知道是踩到自己大氅的衣擺了,還是腳下不平,路過沈君牧身邊的時候突然踉蹌了一下,腳步不穩險些跌倒。
沈君牧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握住她的一條手臂,拉了她一把。
李錢驚呼一聲,剛想跟過去扶的時候,就想起他跟大夏的賭注,頓時往後退了兩步,把手裡燈籠吹滅,故意大聲說,“皇上,天黑,小心著些啊!”
“我一時沒看清,”梁夏順勢開口,看著沈君牧,“謝謝你。”
沈君牧全然不知道是套路,當真了,“你爹說蔡夫子晚上看不清東西,你是不是跟蔡夫子一樣看不清?”
不愧是師徒,連毛病都一樣。
梁夏像是真看不見似的,剛才還能好好走路的人,這會兒開始伸手緩慢朝前摸索挪步,“是有點。”
這麼大的半個月亮,都看不清路?
沈君牧遲疑,……那是挺嚴重的,正好去陳府讓周小神醫看看。
沈君牧見梁夏走的實在緩慢又小心,猶豫了一瞬,輕抿薄唇,上前一步,雙手隔著袖筒,掌心朝上放在梁夏右手下麵,托握著她的手腕,扶她踩上腳蹬。
“抬腳。”沈君牧輕聲提醒她。
梁夏側眸看沈君牧,“夜不能視”的人,能清清楚楚看見沈君牧垂下的眼睫,看他秀挺鼻梁,看他乾淨的眉眼,看他微紅的耳朵。
梁夏想彎曲手指順勢握住沈君牧的手,可實在不好意思,最後隻規規矩矩被他扶著坐上馬車。
坐在車裡,梁夏忍不住自我反思。
她這臉皮,還是不夠厚啊!
沈君牧的掌心都墊在她手下麵了,她怎麼就沒握住呢。
怪他太乾淨了,乾淨清澈到,她都不忍心伸手攪亂弄臟了他這汪池水。
梁夏靠著車廂,心裡歎息。
春闈之後,不知道他還能在宮裡停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