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2 / 2)

尚公主 伊人睽睽 14561 字 4個月前

暮晚搖癡聲:“我知道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說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誰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搖輕輕一歎,點頭凝望書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誰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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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詳細說說長安政局已到了何種情況。暮晚搖雖歸心似箭,卻仍耐著性子說服李氏。她將長安政局說的比實際情況更嚴重更混亂,好讓李氏決定不攪渾水。

長安則陰雨連連。

酒肆中,韋樹正坐在窗前獨酌,聽到小二的招呼聲,他偏過臉,見到言尚正由小二引著上樓來。言尚邊上樓邊收傘,彈去肩上濺到的水珠,而同時,言尚還偏頭和那小二輕聲說話。

韋樹便見那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店小二對言二郎何其熱心,不光主動幫言尚收傘,還取來巾子為言尚擦肩上濺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謝,還非要給對方賞錢。

小二離開的時候,韋樹覺得對方整個人都是暈暈的,被言二郎感動得不得了。

韋樹靜靜看著。

上樓後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向這邊走來。他斯文又清雋,周身氣質朗如明玉,這般的好風采,比韋樹剛認識他時,更好了很多。

韋樹便心想,這世間有的人,是越相識,越無趣;然而有的人,卻是認識得越久,越覺得對方好。

言尚過來坐下,抱歉解釋:“過來時見到了劉兄領著北衙軍隊從禦街走過,我一時感慨,跟著百姓多看了兩眼,便耽誤了時間。為兄自罰一杯,向你道歉了。”

韋樹看著他,說:“用酒自罰麼?”

他當然知道言尚輕易不喝酒。

言尚停頓一下,笑一聲接受了:“也罷,酒便酒。”

說罷他為自己倒了一盞酒,一飲而儘。韋樹見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誠道歉了。

韋樹道:“你說的劉兄,是劉文吉吧?”

言尚點頭。

韋樹聲音清清泠泠的:“我們這些人,隻有你還會記掛劉文吉了。”

言尚靜一下,輕聲:“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韋樹不在意,他靠著窗木,低頭看著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聲:“沒有本事,卻強自出頭。有什麼後果,就擔著什麼後果。這世間誰又容易了呢?”

韋樹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從不主動找人。而當了監察禦史後,韋樹就更加冷心冷肺,獨來獨往,在朝中是為人所厭。主動點評劉文吉,韋樹還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見少年眼下有點兒紅,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壇,便了然歎氣:“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紀尚小,怎能這樣無節製地飲酒?”

韋樹說:“我不小了,我已經十六了。韋家都要給我和公主定親了,我還小麼?”

言尚不語,而是喚小二來,為韋樹烹些熱茶解酒。言尚又開始這般忙碌起來,他照料自己身邊的人,好像已經照料出了習慣。韋樹坐在對麵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諸國,離開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聯姻,你不該謝謝我嗎?”

言尚怔一下,反問:“你需要我謝謝你?”

韋樹不說話。

言尚輕歎:“巨源,你雖年少,心中卻極有主意。你小小年紀便在朝上獨當一麵,我怎能小看你?無論你拒婚還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並不是我一聲道謝。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負,不願淪為他人棋子。這出局一步,你走得極為決斷。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當斷則斷……韋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韋樹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鬆,他伏在了案上。

韋樹嘟囔:“言二郎總是說話說得很好聽。”

言尚溫聲:“我說的是實話。”

韋樹沉默許久,聲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對嗎?我為了跳出棋局,主動去出使諸國。這一去天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許我會死在外麵,也許我再也回不來長安,也或許出使任務完成不好,回來後我的官路也斷了。

“韋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想我不過是外養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韋家攀上皇室,前途會好。畢竟李家當年的事,到底讓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隨時可以被放棄,反正韋家沒有損失,反正我又不是韋家的嫡係。

“我老師讓我尚公主,也是為了雙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師對我的師徒情誼重一些,還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穩照著他們的安排走……隻是我越來越、越來越不服氣!

“這本不該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韋樹驀地抬頭,他麵容俊極,眸底如冰雪躥生,亮得驚人。

韋樹盯著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時科舉,之後同時參加製考。我是狀元之才,言二哥不過是個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點你的。我雖不說,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幫著,才艱難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華不在這裡。我知道公主幫著你。我不在意,但我心裡也不服氣。我覺得憑什麼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睞?我才是狀元,之後製考後,我是正八品,你是從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頭!

“那時我也意氣風發!

“然而之後就不一樣了……你一箭殺鄭氏家主,你還沒參加製考,朝廷就爭著搶你了。然後你突然就拜了宰相為師,被當朝宰相看中。你開始在長安出風頭,我卻因為總在監察百官,而為人不喜。

“之後是各國使臣來朝。你南山一箭,將你和公主綁在了一起。然後你和烏蠻王談判,據理力爭,幫烏蠻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結盟條件。

“再是演兵!你隻是一個文官,烏蠻王憑什麼要你上場?可是烏蠻王就因為不喜歡你,非要你跟著一群武官上場。

“演兵之時,我隻是在後方管理糧草,你和楊三郎在前線。楊三郎大出風頭,憑幾十人將烏蠻王攔住,逼得對方繞路。你燒糧草,斷對方糧。之後對各國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楊三郎差多少。

“然後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為了七品官。你向中樞上書,開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韋家打壓,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總覺得自從開始當官,你就總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為何我這般不如你?”

言尚靜靜看著韋樹。

韋樹是從來不說這些的,而今不過是要走了、不過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著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韋樹輕聲打斷:“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對不對。”

他沉默一會兒,緩聲:“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結果麼?我思來想去,想到我一開始當官,其實是為了給我母親掙個誥命。後來就是為了讓韋家看看,看我不走他們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條路。再之後,我開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開始覺得,若是隻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搖擺,未免有些無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點什麼……”

他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因為心中迷茫,因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實我與你一樣的。我初時當官,想的是為民做事。然而其實真正當了官,發現不是這樣的。我初入仕便是中書省,看著開頭極好。但是我在中書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雜之類的事務。而且我的長官們,我也不覺得他們在忙的是什麼要緊的事務。

“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繁瑣的程序。不過是一個政令下到了這一部,這一部又推脫到另一部。不斷地踢皮球,不斷地來來回回。你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整日忙於這些事務,於民何益?

“正是因為我不喜歡做這些,我才拚力,去參與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種折子……你隻見中樞錄用了我一道折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折子,長官看都沒看過。”

韋樹抬頭,看向他。

言尚說:“我也很沮喪,也很無奈。我也經常在想,我當這個官做什麼?我現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戶部……說實話,我覺得戶部少我一個,根本不影響。因為許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瑣又無用的公務!所以這一次去蜀中賑災,我才毫不猶豫地接下了。因為我也不喜歡現在的事,我想做點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樣。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於官場上的暗鬥時,就總是覺得很無趣一般。

“這天下英豪,都是從你我這樣時期開始的。有誰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誰天生就有一腔誌氣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對不對,對自己的官路是否會有影響。我想送你一句話——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河狹水激,人急計生。”

韋樹目中迷茫的光,漸漸定了下來。

他呆呆看著言尚,重複了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言尚道:“此話我本不該說。因這官場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發財路。我隻是覺得巨源不該這樣……這天下許多事,不一樣會有好結果,不一樣會有什麼好處。也許你出使歸來,官路依然不開;也許我蜀中一行,會得罪許多人……然而這天下,總有些事,是應該有人去做的。

“也許辛苦,也許沒有好處,但是它是對的,它是正確的。那我們便應該有人去做。”

韋樹看著他,忽然笑起來。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說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確的事,我為何要彷徨,為何要為韋家的態度而搖擺?我是正確的,哪怕結局不好……但隻要它是對的,我就應該去做。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謹記此話,不忘初心!”

煙雨濛濛,行人寥寥。兩個少年於酒肆喝酒,醉後大談天下英豪,興起時舉箸而歌,之後興儘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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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韋樹出使諸國,離開長安。

言尚同時離開長安,動身前往蜀中賑災。

六月底,暮晚搖從金陵歸來。

歸來第一日,暮晚搖還未進宮向皇帝報平安,就興致勃勃地要見言尚。

她沒有見到言尚,隻收到了對麵府邸中留下的一封很長的書信,言尚向她告彆,解釋他去賑災一事。

拿著信紙,暮晚搖懵然——

她的言尚呢?

她的郎君呢?

她那個乖乖的、好端端等在長安等著她回來的郎君呢?

怎麼這就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河狹水激,人急計生。”出自明代的《增廣賢文》。

確實,我是理想主義者,希望筆下的少年們不要被政治的黑暗傾軋。不管政治多麼殘酷,我都希望他們保持一顆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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