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可在後山埋葬了嶽山武館的人。
她手笨又固執,隻知道悶頭挖坑,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隨著鐵鏟的起落濺進黃土裡,而她嘴唇緊抿,動作重複又機械,仿佛不知疲倦的人形機器,挖好坑後又開始刻碑,直到十個手指頭都磨出血泡,才勉強刻好每個人的墓碑。
一共二十三個小小的土包,裡頭埋葬了她的師兄師姐和師父,也埋葬了她在這裡所有的牽掛。
清點人數的時候,宋可倒是有了意外發現:武館的人並非全部折在這裡。
嶽山位於E166區,往來交通並不十分便利,武館為學員提供食宿,於是很多像頌恩這樣一門心思訓練的人,衣食住行都在山上,沒事不會下山,但也有吞欽、麗塔這種自恃身份的,隻會在固定時間內上山參加集訓,平時基本不在武館逗留,她沒在怪物屍體裡發現這兩人的蹤跡,想來應該是剛好錯過,幸免於難。
除此之外,還有參加蒼鸞考核的張慈師兄一行人,他帶走的都是武館的精英,也不知道現在行進到了哪裡,外麵亂成這樣,他們還會不會回來?
宋可接了根水管衝地,仔細清洗牆上和地板的血液汙漬。
打掃完後她又繞著整個武館檢查了一圈,電視機雪花一片沒有信號,水電倒是正常能用。
從學員宿舍裡翻出一塊光屏,不知道是誰的,沒有密碼,後台開著好多頁麵,宋可翻了翻,發現網上的議論早已經炸鍋,大家都在發些關於“末日”、“喪屍”的惶惶言論,有人痛斥聯盟無作為,有人呼籲屯貨自保,還有人絕望地發布求救信息。
她電子產品用得不熟練,隻囫圇了解個大概,原來外麵世界也有了那種可怕的怪物,但情況相比177區要好得多,至少大部分城市還沒有失控。
宋可想了想,試著搜索聯盟的官方新聞賬號,最新的置頂消息發布於兩天前,聯盟已開放數百個緊急避難點,居民可自行定位導航,就近避險,她手指滑到底,點擊下麵的詳情鏈接,屏幕卻赫然跳出提示:「無訪問權限」。
權力和地位,不僅決定了財富的歸屬,還控製了信息的獲取,這台光屏的主人,和她一樣,連查看緊急避難點的小小權利,都不被允許。
宋可放下光屏,這才留意到自己渾身臟汙,之前打鬥的時候血液四濺,沾上不少,後來她又刨了半天土,身上味道簡直沒法聞,她去浴室衝了個冷水澡,把自己徹底洗刷乾淨,出來後咬著繃帶給自己包紮傷口。
清創,止血,上藥,包紮。
那些怪物的血,應該是血吧,看起來是黑色的,而且流動速度比正常人慢。
想起那天碼頭上中年男子受傷後驚惶的表情,宋可垂眸望向傷口,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夜幕降臨,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了下來。
宋可整理出一個80升的登山包,往裡麵放了保暖防潮的衣物,少量易保存的食物,廣口水壺和淨水片,打火石手電筒,便攜急救包,睡袋帳篷,想了想,又塞進一個指南針,至於武器,她的異能就是最強的武器庫,乾脆什麼都沒帶。
臨行之前,宋可捏著筆猶豫了很久。
本來是想寫點什麼的,可寫什麼呢?寫給誰看呢?寫她目睹師父慘死,寫她因為形勢所逼,所以痛下殺手,殺儘武館二十二號人?今日一過,嶽山武館不複存在,她還能求得誰的原諒?
沒有人會原諒她的。
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寫,宋可鎖上武館大門,深深地看了最後一眼,轉身離開。
*
晚上八點,愚人碼頭燈火通明,離港通道擠得水泄不通。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顯然軍方今夜過港的消息還是流了出去。
幾輛綠色的軍用皮卡停在道路儘頭,充當臨時路障,皮卡旁邊站著幾個顯眼的大高個,他們穿著軍人製服,迷彩長褲紮進戰鬥靴裡,麵容堅毅,周身有種淩厲的刀鋒氣質。
聯盟官方並沒有在177區發布救援任務,從道理上來講,這支隊伍隻是過境,沒有義務組織民眾撤退,但他們還是選擇儘可能地帶上當地居民,這種“帶上”當然是有條件的,每個居民都要通過他們的仔細檢查,準許放行後才能登上後麵的星艇。
宋可孤零零一人,綴在大包小包拖家帶口的隊伍後頭,探出腦袋張望。
一共兩排隊伍,行進速度比她想得要快上不少,所有人都背著包拖著行李箱,沉默且順從地向前移動,沿途會有人檢查他們的瞳孔顏色,以及身體四肢是否有傷口潰爛。
隊伍的最前列擺了張折疊桌,上麵立著一個收音機大小的黑匣子,通過前序檢查的每一個人都要站到桌前,像做胸部CT那樣雙臂張開,由黑匣子進行掃描,黑匣子的側麵又接出個顯示屏,從宋可站的地方望去,隻能看到一堆紅紅綠綠交織的雜亂線條。
就她觀察的這一小會,隊伍前頭又通過三個人,但是顯示屏上的線條沒有任何變化。一個眉眼冷峻,看上去三十多歲,像是領頭的男人嘴唇微動,這三個人都被統一分配去星艇的後半艙。
宋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匣子,心裡正琢磨呢,後背就被人大力推搡一把:“走開!彆擋著路!”
那人下手毫不留情,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可惜這麼用力一推,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底盤穩如鬆,竟然紋絲不動,反倒是他自己用力過猛,往前踉蹌撲出幾步,當場麵上愣住,回過神來後凶神惡煞地瞪著宋可。
宋可不想引人注目,垂眸斂目默默往後退一步,大方地給對方騰出空間。
她認識這個男人,男人叫徐衛國,身後跟著麵皮白淨的少年是他兒子徐星,徐衛國靠倒騰些見不得光的走私生意發了橫財,據說在外麵混得很開,連B級城市都有人脈,是177區最有錢的大款。
他手腕上總是戴個奇形怪狀的金表,一條亮瞎人眼的金腰帶托著滾圓的肚皮,平日裡走起路來鼻孔都是朝天看的,就是心眼賊小,誰要是和他不對付他能記恨好久,非報仇血恨不可。宋可聽程老說過他的跋扈事跡,更不想在這關頭惹上麻煩,所以才二話不說地給他讓路。
“算你識相!”徐衛國囂張慣了,看她一副臊眉耷眼的慫樣,哼唧了幾句到底沒說什麼,一路推擠著排隊的人群,堂而皇之地謾罵又插隊,牽著他的兒子走到最前頭。眾人敢怒不敢言,忍氣吞聲地避讓他,他的兒子臉皮薄點,羞愧地低著頭,任由徐衛國牽著往前擠。
兩人很快通過沿路的檢查,站到黑匣子麵前。
先是徐衛國,和之前進行檢查的居民一樣,黑匣子沒有任何反應,但當後麵的徐星站上去時,沉眠許久的黑匣子忽然詐屍,顯示屏上糾雜的紅線仍在底部遊蕩,幾條綠色的曲線卻如同丘陵起伏,振蕩出綿延的弧度,仿佛失去生命體征的心電圖重新複蘇。
旁邊雙手環胸的男人稍稍立正身體,垂眸打量徐星一眼:“你去前麵的艙。”
被征用的這架星艇是普通的民用型號,艇身涇渭分明地分成兩種艙位:普通艙和豪華艙。普通艙的整體麵積較大,座位卻狹窄逼仄;豪華艙每個座椅都是小小的隔間,茶色的玻璃貼著防窺膜,非常注重保護乘客隱私,兩種艙位並不相通,連入口都是分開的。
徐衛國聽到這個結果,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麵上大喜,牽著他兒子就要往前走。
男人伸手攔住他,端正的臉上滿是嚴肅:“你去後麵。”
徐衛國雙眼瞪大,急得音調都飆了上去:“這是我兒子!我們一起的!”
男人麵無表情地重複:“你,去後麵。”
徐衛國氣得嘴巴都要歪了,但偷偷覷了兩眼麵前男人健壯的胳膊,耍橫的氣勢到底虛了幾分:“這位……這位長官,能不能通融下,有事好商量麼……”
他右手伸進皮包,摸出厚厚一遝報紙包的錢,隱蔽地往男人懷裡塞。
男人反手推了回去,語氣冰冷:“異能者和普通人需要分開撤退,這是規定。”
「異能者」。
已經排到隊伍中遊的宋可耳尖微動,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陌生的字眼。
徐衛國軟的行不通,臉皮瞬間拉得老長,連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你的領導是誰?讓他來和我談!你,你知道我是誰麼?懂不懂規矩?我今天必須要上這豪華艙!”
瘦小的徐星被他攔在身後,徐衛國同樣不許他登艇。
旁邊年輕士兵見狀,動作一致地拔槍,齊刷刷指向徐衛國:“隊長,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