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回幽州的路上,就形成了一個比較古怪的局麵,沈指揮使和小侯爺一左一右在前麵開道。兩個人都很有身份,兩個人的隨從都不少,因此這隊伍綿延得很長,簡直像聖人出巡般壯觀。
抱弦打起窗上簾子看了看,“他們這是做什麼?”
清圓搖搖頭,表示答不上來。
“這樣倒也好,有沈指揮使和三公子一道送姑娘回家,看誰還敢為難姑娘。”抱弦放下簾子,輕輕笑了笑,“姑娘總算苦儘甘來了。”
苦儘甘來?清圓咀嚼著那個詞眼,最後苦笑了下,太遠太遠了。眼前的熱鬨就像除夕的那場煙火,卯足了勁兒綻放,把一年的璀璨都燃燒完了,最後各自散了,還剩下什麼?滿地冰涼的灰燼罷了。
抱弦伴在她身邊也有半年了,半年的朝夕相處,對她的性情還是了解的。如果四姑娘如二姑娘一樣不知輕重,隻怕姐妹四個裡頭,她會是頭一個出嫁的。嫁得早,未必就嫁得好,女孩兒家的出身不能自己選擇,但在選婿上頭尚有三分拿主意的機會。四姑娘是個時刻保持清醒的人,就算麵上看著自己成了香餑餑,也不能因此昏了頭。抱弦曾擔心她迷失,擔心她一門心思在這兩個中擇一個,如今看來這種擔憂是多餘的了。
“隻是可惜,這回鬨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沒能拿住太太的把柄。”抱弦不無遺憾的輕歎,“如今想想多凶險,要不是沈指揮使,咱們這會兒怕是成了刀下亡魂了。”
清圓沉默良久,拇指在團扇的象牙柄上細細地摩挲,半晌道:“這回不成,還有下回,如今雖沒撕破臉,但各自都心知肚明,端看誰更沉得住氣。不過這件事到底驚動了殿前司,太太未必沒有顧忌,這程子想是會暫時隱忍,再過陣子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我昨兒夜裡也細想了想,內宅中的事要靠外頭大是大非來定奪,到底架勢擺得太足,牽扯的人也太多,不定哪裡就出了岔子。內宅的事還是要內宅解決才好,太太當了這麼些年家,就一點兒錯處也沒有麼?”她一頭說,一頭又一笑,“就算是一點兒錯處也沒有,這麼大的家子,人口多,花銷又大,哪能擔保個個院裡都太平無事,你說是不是?”
抱弦看著她主子,莫名心裡就踏實下來。也是啊,幾十年的當家主母早練成了精,倘或那麼容易叫人拿捏,不至於讓蓮梅兩位姨娘做小伏低那麼多年。扈夫人這頭籬笆紮得緊,未見得兩個兒女也諸樣妥帖,橫豎四姑娘有的是時候,她是七個兄弟姊妹中年紀最小的,年紀最小,見證便越多,二姑娘要許人家,大爺眼看要秋闈,大奶奶剛懷了身子,大爺房裡的小姨奶奶又才進門……
抱弦露出個了然的笑,抬手徐徐給她打扇子。扇底香風微送,清圓受用起來,揉了揉眼睛道:“我困了……”
白日冗長,馬車輕搖,搖得久了是要犯困,抱弦讓她靠著自己,四姑娘便乖乖窩在她肩頭。車外日光融融,她的劉海輕薄而柔順地覆在額上,恰擋住了那雙彎彎的眉。這樣柔弱無依的孩子,被迫工於心計,不是她之罪,是謝家種種不公的罪過。
從上京到幽州,畢竟路程不算近,將要入夜的時候,一行人才到謝府門上。
薈芳園裡的老太太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等了一整日,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一造兒又一造兒,一會兒回稟城裡紙紮鋪子都問遍了,沒人見過四姑娘。一會兒又說往碧痕寺必經的路上有血跡,好大的一片,活像一個人放光了全身的血,都流到路邊的蘆葦蕩裡去了。老太太坐在背陰的地方,臉色深沉也如陰霾,隻是這陰霾裡浮起了一絲愧疚的味道,喃喃說:“早知今日,當初不討她回來倒好。四丫頭在咱們家半年,這半年裡我這嫡親的祖母也虧欠了她不少……真是不少啊,為她父親的事,孩子跑前跑後,拋頭露麵……現在想起來,真是對不住她。”
內宅的女人們已經準備開始哭了,東西兩府謝訓和謝憫的夫人得了消息也來候著,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不管是否招人待見,一旦匆匆走了,總能引發無數的不舍和遺憾來。
蔣氏拿帕子掖淚,含沙射影地說:“四丫頭真可憐見兒的,自小沒有娘,陳家雖疼愛,到底隔著一層肚皮,能仔細到哪裡去!後來認祖歸宗,祖宗是認了她,活人到底沒認她,好吃好喝輪不著她,連好親事也得先緊著人家。”
蔣氏在謝家一向是個討嫌的角色,她心裡有話不忌諱說,大家排擠她之餘,又拿她沒辦法。
要是換了以往,老太太必定要堵她的嘴,可今兒卻覺得她說的沒錯。四丫頭倘或真有了三長兩短,那小小的庶女就不是個蜷曲在內宅的小丫頭了,不管她成神成鬼,都是叫人畏懼的。
清如因蔣氏的指桑罵槐義憤填膺,原要發作起來,但被清容悄悄拽了衣角,話到嘴邊又勉強咽了回去。也罷,活著的人何必和死了的計較,這會子說得再好聽都是馬後炮。要不是這種場合鬥嘴不好看相,她很想敬蔣氏兩句,當初要接四丫頭回來,是誰一口一個棺材子兒?如今人沒了,倒來充慈悲,真真一張嘴兩片皮,愛橫著說還是豎著說,都由她了。
清和因同清圓交好,實在不願意清圓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她們母女在寒香館裡私底下也議論,這一向都好好的,偏太太打發她上碧痕寺的當口遇了強盜。若說巧,也委實太巧了些,可這話沒憑沒據的,到底也不好說,清和瞧了扈夫人一眼,又瞧瞧老太太,“祖母,眼下人還沒找到,喪氣話說得過早了些。還是加派人手往臨近的鄉鎮去探探,萬一能探著消息也不一定。”
扈夫人掖了掖發燙的眼角,手絹擦拭了太多回,即便沒有眼淚,那處也經不得揉搓了。她不等老太太說話便長歎了一聲,“找還是要找的,能派遣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可人丟了一天一夜,隻怕凶多吉少。再則一個年輕女孩兒,遇上這種事……”
一天一夜裡什麼事不能發生?說得難聽些,回來不如不回來。謝家門裡哪裡容得下不貞潔的姑娘,要是宣揚出去,闔家的臉都沒處放了。
這就是簪纓大族的取舍,家族的名聲遠比一條性命更重要。話到了這裡,也說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這會兒大家盼的不是喜訊,反倒是噩耗。
院子裡開始掌燈了,一叢叢的燈籠升到滴水下,銀紅的細紗,傾瀉下滿地胭脂的水色。
忽然外麵甬道上傳來腳步聲,那匆促的一串,激起所有人一身細栗——想是有新消息了,是什麼消息?最壞的,不過認屍吧!
老太太幾乎把那種場景在腦子裡預先演練了一遍,自覺愧對清圓,若是要認人,這回一定要親自去。
小廝的灑鞋終於踏進了門檻,所有人都巴巴地看過去,老太太站起身問:“怎麼樣了?”
小廝的臉上忽而綻出大大的笑,那種笑在燈下是詭異的,諷世的。他輕快地唱了個喏,“給老太太道喜,咱們四姑娘回來啦!”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