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先, 練如心並不信他。
他問:“隻殺一人, 便能解掉這所有困局?”
黑衣人說:“能。”
練如心:“如何能?”
“封如故十年前便已臻元嬰之境。魔修壞道以來, 天下氣運本就不足,能結丹者千不足一, 至元嬰之境,更是萬中無一。神石如能得一枚元嬰相助,可助萬千百姓免祭祀之苦。這是其一。”
練如心神色微動。
“你身上攜有魔修魂魄,隻是需得一具軀殼, 封如故若死,他的身軀便是最好的容器, 你不必再去找無辜之人,奪其軀殼。這是其二。”
“你殺一人而造福千萬人,保一方太平,神石永固,再無守護的必要。神石若是有靈, 也該獎賞你,還你自由。這是其三。”
黑衣人嗓音極平靜, 寂寂然如高嶺之雪:“他奪你香火, 搶你福報, 間接害死這名魔修,雖是無心, 但業報已然釀成。你是要替他承受一切,還是殺了他,結束一切?”
沉默良久, 練如心道:“元嬰期修士,我無力戰過。況且我離不開古城。”
黑衣人說:“你隻要見過他,就知道你戰得過。我會幫你。隻要你在城中生出些無關緊要的事端來,稍稍吸引幾名道門或是佛門中人來此地,我便有辦法叫封如故自己到這城中來。”
練如心不懂。
那名雲中君,該是一個尊貴的道者,無關緊要的事端,又怎能把他引來此地?
黑衣人說:“這你不需多管。我有辦法。”
練如心閉了閉眼:“我不殺城中任何一人。”
黑衣人說:“隨你。”
黑衣人捉刀欲走,卻被練如心叫住。
黑衣人回首,身姿凜冽,長鬥篷把他的身影裹起,像是一隻千年玉石化作的玉魂。
練如心問:“我求天下太平,求一個解脫,也求他活過來。你求什麼?”
黑衣人扶住通體漆黑的烏金唐刀,默然不語。
練如心注意到,從麵具上的一線眼洞裡,露出的是一雙顏色奇特的藍瞳。
練如心有些明白了:“你和那位道君有仇?”
“我和任何人都無仇怨。”黑衣人冷道,“我之所求,唯天下太平長安,道門複歸正統。”
這話說得怪異至極。
練如心一雙眼得天地自然之力養育,能看穿常人難以看穿之事,因此他看得出來,此人身上染血不少,天下長安的宏願,於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人極不相稱。
但練如心沒有再追問。
他按照衣上塵曾給他出的“餿主意”,選了古城中的富庶人家,取其一魂一魄,不傷其身,隻致其昏睡。
果然,城中漸漸流傳起了噬魂怪物的傳言。
水勝古城的人們受神石庇護已久,許久沒遇見過這等怪事,於是人心惶惶,坊間把那怪物的猙獰麵目傳得惟妙惟肖,宛如親眼所見。
他們的守護之人練如心化作一道白影,捧著他新偷來的魂,小心地收在懷裡,走在烈日下,卻隻覺在冰水裡沉浮。
生平第一次做壞事,他又是惶恐,又感到一股奇異的、微妙的放鬆。
五日後,他意外在米脂山上發現了一個小和尚的屍身。
……小和尚頭南腳北,頸上殘餘一線乾涸的汙血,一刀斷喉,恰是唐刀所為。
藍瞳的黑衣人立在他身側,正在斟酌小和尚屍身的擺放位置。
練如心認得城裡的每一個人,他知道,這小和尚是本城城西白家白大官人的次子,因為生性頑劣,父母頭疼不已,索性將他送去寒山寺當俗僧,管教三年。
而他在四日前,剛取了白大官人的一魂一魄。
練如心一步搶上前,急道:“你說過,不殺城中一人。”
黑衣人:“我何時答應你?我答應的是,你不用殺城中一人,我的刀願意殺誰,就不需神石多管了。”
練如心本就不擅口舌功夫,心中百般焦急,嘴上卻說不出來,一張俏臉越發紅了。
末了,他不再試圖說些什麼,輕歎一聲:“罷了。你我共謀,你殺的,和我殺的又有什麼分彆。”
黑衣人不理會他,在將小和尚的屍身拖成頭西右東,又從地上撿起一片新鮮的櫸樹葉,對陽光仰麵而照。
櫸樹葉脈清晰,被陽光穿透時,像是一隻小小的、生滿青筋的綠色手掌。
他說:“你在這裡等他來吧。我還有彆的事情要做。”
練如心問:“你要去哪裡?”
黑衣人把櫸樹樹葉收入懷中:“把他帶來,給你。”
……
封如故眼前薄霧散去,從杯中灑下的茶水,方落了兩滴到他膝頭。
隻是水滴下來的片刻功夫,他已看遍了石神之子練如心的半生。
練如心就這樣立在他的麵前,重複了一遍他的來意:“在下,請雲中君安心就死。”
說這話時,練如心臉頰上仍有羞赧的紅意,像是個因為向彆人提出了無理要求而靦腆不已的少年。
所有故事,所有弱點,在他打算動手前一並奉上,練如心確是君子作為,殺人都殺得如此風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