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紅豆佛珠(1 / 2)

() 告彆卅四, 封如故披衣沿河緩緩而行。

他有家可回, 卻並不很想回去。

沉水清寒, 但終歸是天水,格外養人, 水邊應季、不應季的各類樹木叢生豐茂。

封如故在林間兜轉幾圈後,攀上了一棵花梨木,坐在樹乾上,摘了豆莢, 剝開,在掌心細細篩選。

直至天色微黯, 夜蟬疏疏,封如故才結束了他的不務正業。

他長腿一抬,竟不帶任何靈力,從離地十數米的梢頭縱身跳下!

林中一道久候的身影一頓,在察覺到他確然沒有動用半點靈力後, 身形疾掠,僧袍驚起幾片花葉, 將即將重重跌到地麵的封如故攔腰接了個滿懷。

……就像接住一個從天而降的酹酒花神。

注視著這張因為勞累而泛著淡淡紅暈的臉, 如一麵上表情依舊寡淡, 表情、聲音似乎永遠不會為外物所動,與封如故這樣近身相擁是如此, 尾隨被抓了現行也是如此,叫封如故都有幾分佩服他這種拿捏得當的從容感了:“雲中君,你這是做什麼?”

封如故理直氣壯道:“爬上來已是累極之事, 再要依照原樣爬下去,可不是要封二的命嗎。”

以為他是頭暈目眩、跌下樹來的如一聞言心鬆了片刻,長睫垂落,避開他的眼睛,好像隻要如此,二人便沒有像現在這般親昵:“若貧僧不在,雲中君還會這般隨心所欲嗎?”

“你不是在嗎?”他笑嘻嘻地伸手扣住如一頸後:“我賭大師慈悲心腸,不會舍得不管封二。”

如一環住他腰身的手掌一緊,將他半放半扔了下來:“……胡鬨。”

封如故在心裡咦了一聲。

隔著一層衣服,封如故都覺出,如一攬在他腰間的手掌好像有些出汗。

封如故想,大概是沾上夜露了吧。

另一邊,如一盯著自己的手掌,估量他的腰圍最多隻得三掌,著實太細了些。

但他很快覺出自己這樣的測算簡直是多此一舉:“回去吧。”

“不回去。”封如故卻說,“我心中有事,不想回去見師兄。”

既然知道七花印會再破一次,何必惹得師兄擔憂?

……既然知道見了他,自己就會心軟,不如暫時不見。

如一眉心微皺,剛想問,封如故便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你安心罷,我剛才隻是去見了卅四叔叔,不是要做壞事。”

如一一怔。

片刻過後,他才反應過來,封如故誤會自己從剛才一路跟蹤他到現在,是怕他又惹下什麼出人意料的麻煩。

封如故將話說到這份上,如一也不好解釋,自己從他出劍川起就跟著他,隻是怕他身體有恙時身側無人照料罷了。

他冷硬道:“這樣最好。”

話剛出口,他便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低念一聲佛號。

不知怎的,每每麵對封如故,他滿腔的情緒就難以收拾,恨不得滿溢出來。

封如故則略感酸澀,笑了一聲。

他想,果真這般討厭我嗎。

既是不急著回去,又把暗中跟蹤的如一騙了出來,封如故索性賴上了他:“大師,共乘一劍,坐觀夕照,如何?”

如一對此人的心血來潮無奈已極,以指節探他的額溫,發現溫度退了不少,便半命令道:“回去休息。”

他本想用佛珠直接將人帶走,但慣性地一抬手,才發現佛珠早已斷成離珠,散入沉水之中。

封如故趁勢撒嬌:“我不想回去。我也走不動了。”

如一:“你……”

封如故輕聲說:“我是真的走不動。”

聽到他這樣說,如一沒再說話。

在封如故以為他會嫌自己麻煩、拂袖而去時,他竟招手喚出“眾生相”,掐一個訣,木劍迎風而長,很快長到了九尺長。

封如故欣欣然側坐上去。

如一盤膝坐於劍上,隻叫在劍川四周的樹林上空徐徐兜圈,並不往高處去,免得叫封如故平白又受了風寒。

封如故果真是個閒不住的,坐了一會兒,便從隨身錦囊裡取出一副棋盤、兩盤玉子:“手談一局?”

如一正想著自己的手要往哪裡放,這下倒省了多餘的心思了。

下棋確實是個分心的好法子。

如一執黑,封如故執白,二人對坐,準備在劍身上對弈。

然而,封如故方一開局,如一便看出來,這棋盤不是尋常棋盤,棋局亦不是尋常棋局。

……此乃“劍局”。

這是道門所謂的棋道,蘊理於棋,藏鋒於子,落天元,貫長氣,建立一片虛空劍境。

棋盤上的一進一退,一來一往,看似棋鬥,實則是劍試。

更準確地來說,這是一場心鬥。

不動靈力,隻比心法。

封如故單指摩挲棋子,道:“我今日觀你劍路,是聚陰氣於體,采眾生業果,因此劍勢大有青衣鬼話、屍衣遮天之相。道家劍法,崇尚天地萬物,而佛家劍更崇尚意中佛理,隻願無欲無求,無相無物,以劍意逞凶為下品,以飛花摘葉為中品,以止戈不殺為上品。……你這劍路,倒是三不沾染,自成一派。”

如一知曉,封如故這是在與他論劍。

看他對各家劍法圓融如意、信手拈來之態,非是劍中癡人,絕難做到。

同為愛劍之人,如一對他升起一絲彆樣的心緒。

他道:“我非佛道中人,而是護佛之人。既非佛道,何拘手段?”

封如故淡笑:“這倒是。羅漢中亦有怒目金剛。然而納群鬼於身,以元陽抑之,隻關鍵時加以釋放,至多能發揮出娑婆劍法的七分威力。”

如一望上他的眼睛:“但聽雲中君指教。”

封如故拈子而笑。

他擅長劍上巧思,歸墟劍法從十三式到八十一式,皆是他悉心所創。

但從幼時起,他家小紅塵在劍道上的大局之觀就比他好上許多。

用俗話說,就是他能輕易看出劍法的本質、優劣,以及破解之法。

……這樣的孩子,天生就該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舉一例子,歸墟劍法如此繁雜,多有奇變,但小紅塵隻在旁觀望偷學一兩日後,便在吃飯時問他:“義父的劍法如水形,一浪坐千尺,與義父授我的另一套劍法全然不同,不知是什麼劍法呢?”

彼時,小紅塵口吻誠懇又平淡,仿佛隻是在請教一篇他看不大懂的文章。

但封如故根據他的三言兩語,已然確信,此子天賦極高,尚握不穩劍時,便能一眼看穿歸墟劍法倚水而生的特性,頓時生出一腔隨手在街頭撿得稀世珍寶的喜悅之情。

封如故本欲多指點他兩句,但怕他基礎不牢,便修習高深劍法,於己有害無益,便止了心思,甚至未向他詳說。

時隔十年,他竟然憑靠天賦,一路長到能和自己論劍的年紀與眼界了。

百感交集之餘,封如故道:“你看好。”

說罷,他落下一子。

分明是一招棋中劫殺,如一卻是眼前一花,被他徑直引入劍境。

——白子凝成一道劍氣,如湃然海潮,自天襲來,天都之門被杳然衝開,鬼出神入,氣吞虹蜺。

如一心驚,立即以黑子相迎。

方才,他與義父切磋,各自皆有留手。

義父留手,許是怕傷到自己,而如一唯恐義父窺破他光風霽月下的暗潮洶湧,不敢妄出全部實力。

但在封如故麵前,他不必再顧忌什麼。

如一指下黑子所幻之形,再無諦聽寶相,而是大開森羅鬼蜮之門,群鬼出遊,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空華聚散,業果沉冥。

而封如故所使劍法,如一乃是生平初見。

劍主風勢,走勢輕靈,且蘊有奇巧之思,劍路有時看來明明相似,但形意可自由轉換,全憑一顆玲瓏劍心與一把如電快劍,在運使之中,近乎肆意地揮霍自己的靈氣。

且此劍法極合封如故性情,隻攻不守,隻進不退,大有瘋癲狂妄之態。

一個狂妄的瘋子,一個冷靜的瘋子,二人以靈比劍,正是棋逢對手,劍遇知音,在方寸之間戰得酣暢無比。

幻境之中,封如故被砍去一臂,如一腰腹被劍刃劃開,仍無一人肯罷手。

一盤棋罷,二人俱是大汗淋漓。

眼前劍氣華景消散過後,二人回歸現實。

他們仍坐於劍上對弈,四周風平浪靜,掠過身體的風很是舒服,不帶任何殺意。

唯一還帶有殺氣的,是棋盤上的黑白兩色棋子,如同兩條廝殺的遊龍,彼此已是傷痕累累,但白子終勝一籌,狂嘯一聲,掀翻黑龍。

最終,封如故竟僅勝半子。

封如故撫掌大笑:“痛快!許久沒這樣痛快過了!”

如一從劍境中脫身,搓撚著被棋子染得微涼的指尖,掌心卻是滾燙一片,手腕微顫,剛才與義父比劍時的壓抑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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