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寧持花返回青陽山時,天光大盛,山中諸事方定。
丁酉身為首惡,被拖回密室,細心看管起來,座下屍宗皆被羅浮春並桑落久驅趕殆儘。
桑落久特意縱走兩三名血宗弟子,由這些窮途之人領著,去尋他們落腳的巢穴了。
關不知被藏於暗處的兄長關不用帶回療傷,座下其他弟子也各自蘇醒。
幾名披著青陽山弟子人皮的血徒早被常伯寧的驗魔之法抓出,分開關押。
可喜的是,封如故傷得並不很嚴重,隻是一張臉無甚血色,白得幾近透明,精神倒很不錯。
常伯寧提劍而歸時,封如故正歪在榻邊,抱著一卷書消閒。
他病慣了,因此早知道怎麼樣才能讓自己躺得舒服些。
見常伯寧回歸,他也不起身,眼裡因為困倦含著一汪水,瞧著多情得很“師兄,這花是打算贈與我的嗎”
常伯寧話不很多,上前輕握住他的手腕,一麵為他診脈,一麵打算將自己的金丹自丹宮中取出,打算喂入封如故口中,助他調氣理息。
二人以前經常這樣做。
但此番封如故卻擺手拒絕了。
與此同時,常伯寧也在封如故身體內發現了一點陌生的氣息。
一絲微涼的清氣從他心肺間沁出,竟是已有一枚金丹在其中百轉千轉,正以靈氣療愈封如故的傷勢。
“這是小紅塵的。”封如故介紹道,“關大山主助他壓下了體內毒性。他說,怕再毒發失魂,姑且將金丹寄存在我體內,叫我幫他看著。”
他緩緩摩挲著胸口,眼裡一半複雜,一半柔和“口是心非的小和尚。”
聞言,常伯寧有些說不出的心酸。
以往明明是該我做這些事的。
常伯寧心裡不大舒服,握住封如故腕部的手緊了一緊。
他有珍貴之物即將失去的恐慌,然而他並不清楚自己會失去什麼,隻好本能地抓緊。
不過他手上始終有數,出神時,也不會舍得握痛封如故。
封如故由他握著,隻以為他在專心診脈,笑吟吟地看著他。
少頃,常伯寧回過神來,長睫微落,略微僵硬的表情也自然收回,真的為封如故號起脈來。
封如故問“師兄追到那人了嗎”
常伯寧說“追沒有。”
這份欲言又止太過明顯,叫封如故好奇起來“師兄是說真的”
常伯寧“真”
常伯寧“假的。”
封如故疑惑地哈了一聲“師兄有心事”
常伯寧索性閉了嘴,收心號脈。
他想口是心非真是一件難事,不知如故為何會那樣歡喜呢。
七花印是常伯寧所創,但因為藥性凶猛,耗費甚巨,隻在封如故一人身上用過。
此印並未經過精研,用上時又略顯匆忙,儘管十年間,常伯寧時時描畫補筆,然而七花印打下的根基過於稚嫩,以封如故的身體狀況,又不能抹去重畫,因此三朵花開,常伯寧便無法再補救。
好在三花開後,仍有其餘四花維係,不至於立即入魔。
歇了這些時辰,封如故體內激蕩的魔氣已然歸於脈中,偃旗息鼓,靜靜蟄伏,再加上他的內丹及靈體早被魔氣折騰了個破破爛爛,常伯寧診來診去,也隻診出了一個心脈受震,肺經有損。
他安下心來後,順手將那一枝群芳繪春的馨香拈到封如故枕邊,轉贈給了他。
贈花前,常伯寧隻留下了中心那瓣沾了血的白扶桑花,藏於貼身錦囊中。
他也不知自己此舉緣自何故,大概是不想叫如故在傷中還沾染血腥氣吧。
封如故早被常伯寧支支吾吾的樣子勾起了興趣,打量著這枝怪花“師兄,說說唄,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追到那人了”
不擅口是心非的常伯寧乖乖坐直,將與那贈花人發生的事情如實告知封如故。
當然,他隱去了那人知曉了封如故身懷魔氣一事。
聽完事件大概的封如故一拍床榻,恨鐵不成鋼道“師兄啊師兄,你被人輕薄了”
“輕薄”常伯寧想了想,“送花就叫做輕薄嗎”
於殺氣騰騰的亂花劍氣之中,精心選取粹白花色,從百花中各取一瓣,拈成一朵,贈與一人,封如故想不到比這更像輕薄的輕薄了。
“不可這樣作比的。他贈花多半是為著顯示他劍法超群,是有意輕視於我。”常伯寧卻彆有一套思路,凝眉分析道,“如果贈一枝花便算是輕薄,踏莎劍法豈不是該改叫眉來眼去劍”
封如故大笑。
常伯寧是很認真地表態的,不是很懂封如故的笑點,但見他笑了,嘴角也跟著翹了起來。
笑過後,他又問起了更關心的問題“如故,你身體當真無恙”
封如故打蛇隨棍上“心慌得很。師兄你摸摸。”
常伯寧受不得他這撒嬌的模樣,紅了臉輕拍他的手“我問真的。”
那人憑空一指,摧中封如故心脈,摧垮了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七花封印,也絕了他最後一點念想。
桎梏一解,他心底反倒坦蕩自由了許多。
封如故心裡有了自己的一番考量“師兄不信如故的話,難道是如故往日太過頑劣,害師兄不能安心了”
常伯寧有點不好意思“是我操心太過。”
封如故大歎一聲“唉,有朝一日啊,如故定不再讓師兄再操煩了。”
常伯寧被他歎得心軟,寬慰他道“沒事的,師兄願意為你操煩。風陵永遠是家,我也永遠是你師兄。”
他年幼時,方離尚書府,又入風陵山,父母琴瑟和諧,師父自成風流,師弟妹們可愛活潑,他未曾見過險於山川的人心,亦未曾蒙過俗世塵埃。
因此,他的愛恨都是淡淡的,心思更是純直。
不管封如故說什麼,他都會信。
從封如故那裡吃過定心丸後,他放下心來,道“如故,我為你梳頭吧。”
封如故是師父領回山、常伯寧一手帶大的,連道門發冠都是他教著戴的。
尋常梳發,自是不算什麼。
常伯寧坐在床頭,將封如故一頭烏發放在膝頭,細細理好後,取了把舊木梳,自發根梳起。
他輕聲問“丁酉他們該怎麼處置才好”
封如故饗足地臥在常伯寧膝頭,活像一隻被捋順了毛的小貓“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啊。師兄定吧。我不管這些閒事,我懶得很。”
常伯寧微皺眉頭。
常伯寧的心事實在太好看穿,封如故繞了一綹頭發玩兒,抬眼看他“師兄到底在介懷什麼”
常伯寧的確有些私心。他覺得,若是以苛刻手段對待眾多魔道,萬一將來他沒能護好如故,如故墮魔,那他身為現如今的風陵之主,又要如何處置如故,才會叫人隻非議自己,而不非議風陵
常伯寧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無稽,於是答道“無事。”
封如故卻一語道破他的心事“師兄,我還未變成魔道,何必替我物傷其類這些都是作惡之徒,該殺便殺,沒什麼可容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