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隨劍來到一間被火焚燒得麵目全非的殿室前。
草木零落成灰,黑痕拖迤,依稀可以想見彼時火傘盈天,紅透半山的壯烈之景。
殿門前的合抱之木,一半漆黑,一半蒼翠,入了殿室,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院中半壁倒塌了的影壁,和一塊被燒得崩裂開來的匾額,原本的匾額金字熔毀了三個字,唯餘打頭的一個“靜”字,孤苦伶仃,獨存於世。
進入主殿後,如一在斷壁殘垣間站定,不再前進一步。
封如故心平氣和地左顧右盼著,覺得此處甚是眼熟。
好在他這番思索不是全無斬獲。
他一擊掌:此處雖更大更寬敞,但陳設裝飾,不是與他這幾日睡的佛舍一般無二嗎?
他看向如一,想扯扯他的衣袖,讓他瞧瞧,這裡曾經住過的人,和他的品味居然是一致的。
然而一轉臉,他卻見如一滿臉寫滿不可置信之色,好像有一股難以抵禦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
他搖晃著身體,隻能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
封如故瞧著他的神情有些怕人,就乖乖閉了嘴,把腦袋縮了回去。
那位被如一稱作“桑落久”的溫馴青年,見他神態有異,不覺訝然:“……如一居士?”
如一抬一抬手:“……無妨。”
封如故想,嘴唇都白了,還死要什麼麵子啊。
這殿室裡經人收拾過,一些完全燒毀的物件已被清理停當,因此顯得有些空曠。
桑落久繞到一方燒得還剩個大半個架子的小櫥前,拉開寶石做的抽屜把手,取出一軸畫布:“師父一把火,將‘靜水流深’焚去大半,但還留下了一些小物。這是我清點東西時發現的。”
畫像裡,是一個少年摟著一個紅妝雙辮的女孩,笑得燦爛無雙。
落筆者的畫工不差,那少女竟還能看出些如一的眉眼頭角,和他一樣的清冷彆扭,一隻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襟擺,抗拒地想要躲避,落在畫布上,卻變成了主動往少年懷中靠去的依戀之態。
封如故頓時歎為觀止,看向如一的眼神充滿了敬意。
……大兄弟,想不到你有這種喜好。
至於少女旁邊的少年,封如故隻覺得眼熟,但一時想不起這是誰了。
桑落久道:“我看這畫的像是如一居士,是嗎?”
封如故以為,如一這等死要麵子的人士,定會矢口否認這男扮女裝的變態是自己,或者信口胡謅,這是自己不具名的妹妹之類。
孰料,他極珍重地將那畫作接過,覆上一層溫和的靈力,藏於懷間:“……多謝。”
將畫收好,如一又問桑落久:“你和羅浮春,什麼時候回家?”
“不回去了。”桑落久說,“我會把‘靜水流深’收拾好,恢複到和原先一模一樣的程度。在那之後,我與師兄會在此為師父結廬守靈三年。”
如一輕輕一皺眉:“如今道門中,並不認為你與羅浮春知曉他入魔一事。他為你們起這樣的名字的用意,你該該明白的:拖累你們,並不是他想要的。”
桑落久很是沉靜,斂袖低頭,款款答道:“但這是我與師兄想要的。如一居士,請。”
桑落久看起來不很難過。
或者說,他天生就學不會激烈的情緒,即使在母親死時,他也隻給了自己片刻放縱情緒的時間。
何況,距離封如故亡故,已過去了十日之久。
他沉默且有條不紊地計劃起了將來,包括如何最快地恢複“靜水流深”的原貌,該在何處結下草廬,等等。
……這也是桑落久第一次做沒有回報的事情。
他知道,這一點也不符合他自己的行事作風。
但他已經沒什麼可在乎的了。
如一離開了“靜水流深”,桑落久在前引路,封如故照例東張西望,想要瞧個熱鬨。
驟然間,一樣東西朝封如故襲來。
如一反應更快,瞬步閃避開來,低頭一望,發現那來襲的“暗器”竟然是一隻鬆塔,正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著轉。
如一:“……”
他轉頭望去,見到了一襲素服的燕江南,以及趴在她肩上的鬆鼠。
燕江南還不及對如一打招呼,她養的鬆鼠就又吱吱地朝封如故叫喚起來,並再次朝封如故的方向扔了一隻鬆塔,把封如故嚇得刺溜一下鑽回了劍內。
……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討厭鬆鼠。
燕江南用指尖輕輕安撫了小鬆鼠的嘴巴,安撫它莫名躁動的情緒,又對如一略抱歉地一點頭:“它是我小師兄送給我的,性格要頑劣一些……不好意思,冒犯了。”
被嚇到的封如故憤憤地想,那你小師兄品味真壞。
但說老實話,這姑娘人生得極美。
這麼美的姑娘,會主動搭理如一,如一該多惜豔福,多同她說說話才是。
然而,叫封如故失望的是,如一的話實在不很多,以至於躲在劍裡、豎著耳朵偷聽的封如故還沒聽出什麼趣味來,二人便道了彆,各奔東西了。
封如故擔心再被鬆鼠偷襲,索性規規矩矩地團在“人柱”懷裡,同時憤憤地想,你跟我聊天的時候,話不是很多麼?
怎麼遇上旁人,就變成鋸嘴葫蘆了?
封如故正覺得此子不爭氣時,外麵的如一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頓了一頓,方喚了對麵之人的道號:“……端容君。”
“你來了?”那人聲音疲憊,卻仍不掩溫和,叫人聽了就喜歡,“山中事務頗多,沒能騰出空閒來招待你,抱歉。”
封如故一聽此人聲音,便興致勃勃地想見見那人容貌。
有這樣好的溫柔仙音,臉定然差不到哪裡去。
沒想到他剛冒頭,就又被如一給摁了回去。
封如故不滿:給我看看美人兒!
如一沒搭理他,還把劍給封上了。
封如故氣得不輕,在劍內乾坤世界中轉了幾圈,就地坐下,想道,等著吧,我一會兒就把你的名字忘了,氣死你。
然而,不多時,他把自己為什麼生氣給忘了。
但他還記得外麵的人叫如一。
他想,雖然無緣得見溫柔美人,但如一那張臉,若是笑起來,定是不輸任何人的。
如一與那喚作“端容君”的美人兒並肩而行,不忘往劍中傳音:“義父,你可是生氣了?”
封如故呆呆的,並不作答,又溺入自己的灰色思緒中了。
見得不到回音,如一也不敢多作努力,生怕再次驚嚇到他。
一旁行於濛濛雨霧中的常伯寧突然駐足,輕聲道:“……落雨了?”
如一從方才,便見他一身薄雨沾衣,隻當他是不介意這細細秋雨。
常伯寧望著天際,笑了笑:“一直在想事情,竟未曾注意下雨。”
如一閉口不言,沒有提醒他,這雨是從一早便開始下了。
常伯寧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一把傘,又讓給如一一把。
如一搖頭拒絕。
“如故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卻一直替他隱瞞。”常伯寧柔和道,“抱歉。”
如一不語。
他的心思向來靈透,隻在義父一事上過於執著,以至囿於“相”中,難以堪破真相。
在封如故自斷經脈後,以往種種細節和端倪,才都有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隻是太晚了。
他手掌按劍,想向常伯寧陳明其中秘密,正欲開口,耳畔卻聽得一陣不尋常的足音。
他及時收聲,看向來人,麵色也跟著沉了下去。
“端容君。”玄極君柳瑜已換上了一身錦緞厚重的秋裝,身後跟著一身玄衣、神情肅穆的柳元穹,“今日是雲中君的祭禮,長右門前來拜謁上香,是否叨擾了?”
常伯寧看向他,又撤開了視線:“……不叨擾。”
玄極君注意觀察著常伯寧的麵色:“端容君,節哀。”
常伯寧的嘴角撐了一撐,但還是沒能笑得出來:“嗯。”
柳瑜的有意窺伺,儘被如一看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