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逼山圍攻如故時,口口聲聲說如故入魔乃是自願,風陵包庇。
現在他們要圍攻不世門,如故便又是冤枉的了?!
常伯寧兩年來,挖出了多少道門癰瘡,汙垢瘡膿。
人心惡毒,他看得仍不如如故多。
可他已經受夠了。
見常伯寧指尖微抖,如一放眼看去,見到靠近柳瑜咽喉處的一片花幕隱有異動,神情一變,一把攥緊他的手腕。
常伯寧眼尾通紅:“……放開。”
“端容君。”如一知道,他是封如故珍視之人,因此他不允他一時激憤,走上不歸路,“你想殺他,我有百種方法。可不能是現在。不能是你動手。”
在如一勸說常伯寧時,無師台旁的韓兢,恰好站在常伯寧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
他用指背撫一撫麵上紅紗,將台下諸樣眾生麵孔看入眼中,微微閉了眼。
……該結束了。
他正要跨前,突然,無師台上的卅四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極輕地微笑一聲,往後倒退一步,正好把他給擠了下去。
韓兢:“……?”
“諸位。”卅四清一清喉嚨,卻也沒清出什麼正經腔調,仍是一派的吊兒郎當,“門中諸事,我做不得主。我從來不是這不世門的主人,隻是代人看管。門主才是真正做主之人。”
這話一出,眾家道門馬上找到了發起攻擊的理由。
“誰都知道,不世門門主林雪競根本不管事情!”
“他在哪裡?該不會是在天邊吧?”
“是啊!你倒是讓他來啊!讓他即刻來!他若是能現在出現,我等便聽他說話!”
柳瑜絲毫不知常伯寧已被自己氣得想殺人,是而還能氣定神閒地一揮手,止住眾聲喧嘩。
他悠然扶上了腰間長劍,道:“若卅統領執意拖延時間,我等隻得開戰。”
韓兢皺眉:……等不得了。再等下去,隻會錯失機會。
他正欲再次踏出人群,前行不過半步,忽聞雲天之間,傳來一道戲謔的聲音。
“此處,好生熱鬨啊。”
韓兢一愣。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在看到如一與常伯寧同樣蒼白的震愕麵孔時,他與在場數千人一道,將目光投向了那緩步自雲層間落下、腰帶還殘餘絲縷流雲的青年。
如一直視著那雲之上、耀眼萬分的姑射仙人。
雨水沾濕了他的睫毛,他看不清他的麵龐,隻看得到他身側透出的一圈光暈,以及那一身衣物。
……這身衣服,如一曾見過的。
在他的佛舍中,封如故日日浸在水中,做了一段時間含苞欲放的睡蓮後,又向一個全新的方向發展了過去。
某日,如一回到小院,隻見封如故左手針線,右手剪刀,把他衣櫃裡的僧袍全部拖出來,鋪滿一床,拚拚湊湊,修修剪剪,剪出了一地的碎布頭子。
如一:“……義父,你在做什麼?”
“《搜神後記》看過嗎?”封如故鮮有地開口表明了身份,“我是螺螄姑娘。”
“……那是田螺姑娘。”
“是嗎?”封如故歪著腦袋想一想,繼續低頭剪如一的衣裳。
如一歎一聲,坐在他身側,執住他一隻手,指導他:“義父,是這樣縫……”
禍禍了他三件僧袍、裁就了一身披風、一套流雲袍的封如故很快發現,做田螺姑娘實在太累,就果斷放棄了,第二天,他蹭在牆邊,去做了一叢隻需要陽光和擁抱的常春藤。
……這一身衣服,如今穿在他身上,著實合身。
而常伯寧癡望著那踏在無師台中央、衣衫獵獵的人:“如……”
眼見著他要踏進自己麵前花幕中去,同樣心神巨震的桑落久及時攔下了他,甚至連渾身發抖的羅浮春也管不上了。
常伯寧固執地抬頭望向他的身影,唇齒輕動:“……故……”
注視著那熟悉的背影,韓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這有可能嗎?
這怎有可能?!
如果當真如此,那他所做一切——
是為了什麼?
韓兢眼前霎時閃過無數光景。
劍川邊上,在聽到自己想把如故帶到不世門時,卅四的表情是怪異的。
繼而他拍著自己的肩膀大笑起來:“你這是什麼異想天開?他在風陵做仙君做得好好的,怎會來不世門?”
他的反應,是否過度了?
自己那席話,當真有那麼好笑?
在青陽山上,自己被踏莎劍法所傷,又被卅四抓了個正著,自己一番辯解,打消了他對自己的懷疑,並告知了封如故身攜魔氣一事。
但那時,韓兢便對卅四的態度產生了一絲懷疑,隻是難以說清那其中的不對在哪裡。
如今想起,韓兢才恍然大悟:
卅四身為封如故的長輩,性格算是莽撞的了,且向來關愛小輩,在那種情況下,竟是沒有對封如故身攜魔氣產生太多擔憂,甚至沒有任何的追根究底!
若是追根溯源地想一想,為何卅四這樣的人,會迅速地甘心拜服一個之前未曾謀麵的合歡宗人,為他鞠躬儘瘁呢?
……
青年看也未看韓兢一眼。
他手持一柄冒著嫋嫋竹煙氣的青竹細煙槍,白衣如雪,七朵紅蓮映衣而生,明豔如焚,帶有一股彆樣妖異之氣。
他原本點漆色的雙瞳,因為墮魔化作碧透的藍色,
焚劍“今朝”,斷劍“明日”,被他交背於身後。
他禮貌地將煙槍送於身前,在眾多呆若木雞的注視下,躬身一拜:“不世門之主林雪競,拜見各位道門前輩,你們好啊。”
卅四發自內心地淺笑了,撩起衣袍,坦然下拜:“不世門總統領卅四,參見門主!”
不世門中眾人與外人一道錯愕。
誰想,一片寂靜中,竟響起四道稚嫩的聲音:“魔道寒雲邊、張靈道、白素樸、嚴霜,參見門主!!”
那是四名在文始門中被封如故救下的小魔道。
小魔道的父母受恩難還,隻能還以百倍的恭敬,隨之下拜。
封如故微微挑眉,側身還禮。
如此,一浪一浪的人跪了下去。
不世門中眾人,大多感念林雪競的收留之恩,即使未曾謀麵,也有報恩之心。
其他的,有些對久不現麵的林雪競頗有微詞,有些難以接受他們的救世之主,竟是一個他們曾深惡痛絕的道人。
然而,眼下不世門遭迫,眼看有覆滅之危,封如故出來幫助他們,他們怎可在此時生亂,自毀根基?
“參見門主!”
“拜見門主!”
一浪三疊,漸成山呼之勢。
如一僵立原地,從前種種,儘上心頭。
彼時,如一不懂□□,轉頭看去,才覺怪異。
當初,封如故在自己與他袒露試情玉一事、知曉自己對他心動後,卻做了許多招他厭惡的事情。
緣何他之前隻是愛開玩笑,為人還算有些尺度,卻在知道試情玉之事、並被自己戳穿身份後,故意嘲弄自己的心意,惹自己發怒?
緣何自己多番向他示明心意,他卻像是聽不懂?
寒山寺中,自己吻過他後,他分明不厭惡,卻還是要與他分道揚鑣,並恭喜自己“擺脫了我這個麻煩”?
……如今,如一知曉了。
封如故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巨大的麻煩,大到或許叫旁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才沒有去寺中接自己嗎?
道門之中,漸漸有人醒轉過來,紛紛叫囂起來:“怎麼可能?!”
“林雪競確有其人!我曾在‘遺世’裡見過!絕不是他!”
“他是冒名頂替的!”
“……是。”
聽夠了這些人的叫囂,封如故一開口,四下裡俱是死寂一片。
封如故似乎很喜歡這片沉默,欣賞了一番眾人或是鐵青、或是慘白的臉色後,笑道:“你們有人曾見過林雪競。有人欠了他的恩。”
“隻是,很可惜,從‘遺世’裡活著走出的,隻有我。”
“‘遺世’之中,我們欠了林雪競庇護之恩,欠了他一個人情。所以,我要還這份人情。”
“他之心願,是要林雪競之名揚遍天下。我便還他一個名揚天下。所以,十年過去,林雪競之名,誰人不知呢?”
他麵對著四下的一片死寂,笑言道:“如今,不世門既然有難,我便要拿回我應得的東西了。”
常伯寧顫抖著跨前一步。
萬花墜地,零落成泥。
“端容君,這是怎麼回事?!”柳瑜反應過來後,暴怒非常,指責常伯寧道,“封如故為何沒死?是不是你們——”
“勾結”二字尚未出嘴,柳瑜突然意識到這栽贓說不通了。
就在他話音未落之際,一枚鬆果便直飛了來,猛然撞上了他的嘴,將柳瑜一口鐵齒鋼牙生生撞碎了兩顆。
封如故斂起周身翻湧的魔氣,單指卷起鬢前的一縷發絲,捋順理好:“閉上你的嘴。”
說罷,他轉向了常伯寧。
“師兄,解釋一下。”封如故用鼓勵的目光看他,“解釋一下,你為何帶人來此?”
若是兩年前,常伯寧是看不懂封如故此舉深意的。
但現在,常伯寧看得很明白,明白得痛徹心扉,他想要重新做回糊塗的常伯寧。
……如故,要徹底和風陵撇清關係。
補魂一事,如故這般聰明,或許……早就知道了。
他自殺,是他不願自己用魂魄來補他殘破的魂魄。
他當眾自殺,是要給眾家道門一個交代,換取眾道門不敢在短時間內再為難風陵。
他知道自己會一路追查下去。
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在意他,所以,世人會將他的執著看在眼裡,相信他常伯寧所查到的,一定會是真相。
而如故也是相信著他的,相信真相最後一定會被最愛他的師兄親手查出。
就像現在,常伯寧帶著眾人來到此處,親手揭穿了封如故不世門之主的身份。
而如故公然回到不世門,是要證明,欺騙世人的,甚至連師門、連師兄一起欺瞞的,是他封如故。
有了過去兩年,自己的瘋狂追查做鋪墊,世人隻敢斥責風陵管教不嚴,而再不可能斥責風陵有意包庇。
他燒儘了“靜水流深”,又帶走了隨葬的“明日”、“今朝”,帶走了自己為他準備的青竹煙管,斬斷了與風陵的最後一絲聯係。
封如故讀懂了常伯寧的眼神。
他輕咬煙管,側對了常伯寧,聲音戲謔依舊,雙目裡的光卻難掩一點哀傷惋惜:“……師兄,我願你一生天真呢。”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捋一下整個脈絡w
伏筆是從第一章咕咕在青竹殿前看虹就埋下來的w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