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局(2 / 2)

他回道:“以何為號呢?”

封如故擱筆,想到了那個相貌清美、卻心懷不世理想、野心勃勃的青年,歎笑一聲,想要鏗鏘落筆,然而落在紙麵上的筆跡,仍是難掩虛弱疲軟:“……號曰‘不世’,如何?”

起先,封如故並沒想將不世門當做自己的落腳地。

這個謊言,不過是為著讓卅四博得一片謀身立命的根基,並償還“遺世”中林雪競庇護眾人的恩情罷了。

他想,名揚天下,不正是林雪競想要的嗎。

因此,即使他身亡於火中,封如故也要助他聲名揚遍四海。

隻是,卅四作為他的好叔叔,實在是太過纏他,門中隻要是有了問題,便寫信來問他。

“那些門中之事,卅四叔叔自尋臂膀智囊協助處理就是了,不必問我。”封如故回他,“我負責起些名字就好。譬如上次那塊放信的青苔岩石,就可以起名作‘無師台’,十分風雅。”

卅四對他的推拒置若罔聞,徑直道:“是你說當初要為我找落腳地的,你不可不管我。”

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卅四心思其實並不粗莽。

他酷愛劍修,素來不愛動腦,然而人是粗中有細,彆有一番樸素的智慧。

當初,在自己受傷後,師父曾請卅四進山為自己看診,試圖回天。

因此,他是知道封如故身懷魔氣的、唯一的山外之人。

不世門的人事、財務、製度,皆由他掌控製訂,那麼,封如故便隨時能成為當之無愧的不世門門主。

……卅四此舉,是在為他留出一條後路。

事至此步,封如故隱隱動了心思。

誰願在“靜水流深”中蹉跎一世呢?

可是,他要如何離開風陵?

以他被魔氣折磨得殘破不堪的魂魄,連入魔是否能活命都不可知。

若他沒有實力,隻靠卅四推舉,如何服不世門之眾?

況且,他除非一輩子藏頭蓋臉,否則,一旦以封如故的麵貌代替林雪競現世,風陵必受詰難。

……不過,除非自己即刻抹脖子自儘,死得乾乾淨淨,否則將來,自己身懷魔氣的事情曝光,針對風陵的一場詰難總是免不了的。

怕隻怕那些道門,以此為借口,以腐朽之軀,妄圖奪三門正位。

所以,若要徹底和風陵切割開來,一切都隻能是自己的錯。

這些日子來,儘管寄送靈信所耗費的靈力實在是稀薄,寫信寫得多了,積累下來,封如故也耗了不少靈力。

某日,常伯寧來“靜水流深”陪他,無意間隔著薄透夏衣看到他身上一抹紅意,頓時唬得臉色大變,也顧不得什麼矜持端莊,將人強行抱到床上,脫了衣物,取來清心石,研碎補畫。

紅蓮開了足足一朵半。

常伯寧心疼道:“這是怎麼弄的?”

封如故軟聲撒嬌:“我總是閒不住嘛,忍不住想要練劍運功,一來二去,就變成這樣嘍。”

常伯寧歎息:“不可這樣胡鬨。要知道,七花印若開了三朵,你……”

封如故捂住耳朵,在枕上搖頭擺尾:“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念得我耳朵起繭子了。”

常伯寧好脾氣地閉口:“是不是師兄太囉嗦了?”

封如故把手虛虛攏著耳朵。

……師兄,你其實可以再嘮叨一點,如故是願意聽的。

常伯寧卻不再開口,俯身抱住了床上的封如故,輕聲道:“如故,你受苦了。”

封如故一愣之下,用力回抱著常伯寧,不肯叫他瞧見自己此刻的表情。

師兄,你我注定陌路。

你不要這樣愛我。最好是忘記我。

此時此刻,他的枕下,放著草草繪就的、“靈犀”的製作示意圖。

……

次日,封如故如往常一樣,拖著一張搖椅,托著一杆煙槍,緩步行至青竹殿前。

風陵山中,誰都知道,雲中君喜歡到青竹殿前,坐著搖椅,或是沐曬陽光,或是等雨觀虹。

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誰也不會為時時會出現在青竹殿前的封如故感到奇怪。

同樣,誰也不會在意,封如故悄悄在青竹殿前的地麵上畫下了什麼東西。

封如故晃動著搖椅。

咯吱、咯吱。

他躺在椅上,遙望著天際走馭白日的羲和,若有所思。

之前,他曾前往青竹殿前曬太陽,沒等到太陽,反倒等來一場瓢潑大雨。

他躲入青竹殿中,在辦事的常伯寧身側休憩,無意間瞄見了他桌上擺著的一本古籍。

封如故讀過許多古籍,幸而還有那麼一點過目不忘的本事。

封如故沒有聲張,但他清晰地記得,這本書中,記錄了以魂補魂之法。

……他的好師兄啊。

封如故含住煙槍,徐徐籲出一點白氣,想,他要自己把自己這顆癰瘡,從風陵割舍掉。

這樣,師兄才不會為了他這顆癰瘡,白白割舍掉他自己。

那麼,如何割舍,才是最好呢?

首先,封如故斷絕了自己同外界的所有聯係,退回了道門贈送的所有禮物。

他不接受那些人償情,哪怕是合理的報恩,也絲毫不受。

他受到的所有恩情,都會在將來被算作風陵受益的一部分。

所以他絕不能收。

因此,他看起來實在是不近人情至極,惹得眾道門非議紛紛,說他挾恩圖報,說他不知輕重。

其次,他堅決不收徒弟,不與其他弟子交遊,避居“靜水流深”。

一來,他心中始終有一個最好的徒兒的影子,不肯輕易把這個位置讓與旁人。

二來,他要把自己與風陵的其他人隔絕開來。

不過是孤寂而已,他還忍受得了。

再次,他需要尋找合適的時機,把身份暴·露給人知曉。

那些圖謀不軌的小道門若是知曉此事,必然歡喜得像是見了血的蒼蠅,嚶嚶嗡嗡地前來分羹。

到時,他會當眾自殺,當場堵住那些道門的嘴。

在他身死的那一刻,他會調聚體內所有靈力,逼自己身體入魔,同時抽離殘破的魂魄。

身已入魔,魂卻離體,在此情況下,他會暫時中止入魔,以靈身死去。

蠻荒黃土下的那位前輩,教他畫過役萬靈咒。

他在青竹殿前繪下陣法,雖然此時無用,但當他死前調運靈力時,陣法受到感應,會即時起效。

到時,把握時機,魂魄離體的瞬間,自然會被役萬靈咒吞去。

他隻要將畫出役萬靈咒的地點告知卅四叔叔,將自己交給他,讓他擇機帶出自己,並將魂魄養全,有朝一日,他定有複生之機。

而那複生的機會,就藏在他的煙槍內。

——煙槍中,藏有他的一片心脈殘魂。

隻要煙槍不離身,他如風中之燭的命,就還剩下一線生機吊懸。

自己死後,師兄決不舍得燒化自己,必會將他珍要的隨身之物一起放入冰棺,珍藏起來。

不枉他吸煙多載,將這柄竹煙槍,在外人眼裡變成了他斷不可離身的隨身之物。

想到此處,封如故忍不住微笑了。

……當初,是他求師父逍遙君,從他體內分出一片與心脈相連的殘片。

焉知是不是自己早就有以死求一解的心呢?

青竹殿前三丈,封如故在殿前曬太陽,同時估量自己死後畫陣聚魂的位置。

他搖著扇子,眯著眼睛,冷靜地發著瘋,謀算自己的生死。

秋風乍起時,他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寒噤,並想起了一件挺重要的事情:

……我要找誰來拆穿我呢。

師兄自然是不行的,得知自己身懷魔氣一事,他隻會幫自己隱瞞。

燕師妹同上。

風陵眾家喜歡護犢子的弟子們同上。

思來想去,封如故突然發現,自己把自己與外界隔絕得太久,以至於他找不到一個能拆穿自己偽裝的人了。

不過,封如故並不急。

他儘了人事,接下來,便是等待機會了。

然而,封如故的運氣並不很好。

六年前,不世門內混入一名血宗,借不世門名頭休養生息、積蓄實力的同時,殺人取血,進行修煉,後來事情暴·露,引起了不世門中的一**規模的查洗。

一時間,人人自危,若不是卅四憑多年積累的好聲望從中斡旋,不世門險些崩盤。

卅四寫信同封如故訴苦,說他怕是要撐不住了。

門中若是再來上一兩次這樣的大事,他可受不住。

封如故將靈信焚毀,在跳躍的火光前,微微斂起眉頭。

第二日。

常伯寧詫異地從書卷前抬起頭來:“……收徒?”

“嗯。如故想收徒弟。”封如故趴在他桌案對麵,雙掌交疊,下巴抵在掌背上,厚顏無恥地撒嬌道,“師兄,好不好呀。”

“好啊。”常伯寧想也未想,便一口答允下來,“‘靜水流深’也□□靜些了,哪怕是找人來陪你說說話,也是好的。門中有幾名新入內門的弟子,對你很是傾慕,我叫他們來見見你?”

“不必。”封如故直起身來,踴躍道,“是哪些人?我先去看看他們。”

經過一番精挑細選,“靜水流深”裡的封如故,迎來了他的徒弟。

那是一名英氣奕奕的少年,眉目頗正,大有黑白分明、不容灰色的揚揚銳氣。

見他這番氣度,封如故很是滿意,明知故問:“你叫什麼名字?”

下一刻,封如故才發現,他是當真崇拜自己,並非作假。

因為他激動得指尖都在發抖:“蕭然。”

封如故握著小酒壺,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懷疑,自己的選擇錯了。

……或許,自己該選一個沒那麼赤誠的?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把人退回去了。

封如故平端煙槍,用他能所想象到的最隨便的口吻,漫不經心道:“唔。那從今日起,你改叫羅浮春。”

作者有話要說:咕咕:失算,是個傻的。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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