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來如一與他同行,常伯寧的理由實在充分。
如今,封如故等同於一個毫無靈力的廢人。
他曾在魔道中結下不少仇家,再加之隨時可能墮魔,隻有羅浮春和桑落久相護,常伯寧實在擔心他的安全。
這由不得封如故拒絕,所以他沒有拒絕。
在風陵,處處都是可以護著他、替他保守秘密的人,唯二兩個外人,在封如故一不注意下,也大有發展成自己人的趨勢。
封如故沒有釋放七花印的理由,便無法自然地拆穿自己,平安送自己登上死途。
現在,他終於有了解脫的機會。
但他並不著急解封七花。
他很想知道,那人把自己用十六條性命釣出山來,所求為何。
他得對得起那十六條為釣他而死的人命。
與如一一同離開風陵時,封如故沒有回頭,沒有做多餘的告彆。
在師兄麵前,他需得假裝他還回得來。
離了風陵後,封如故將注意轉回如一身上。
二十三歲的青年,身如華鬆,質若孤竹,已比他還要高上半頭了。
封如故與他說話時,悄悄扶住他的腰,往上踮了踮腳。
……他長得這樣高大了。
而自己十八歲後,便再沒長過個子。
封如故不大服氣,心裡卻懷了柔情,偷偷趴在他後背上,聽了一陣心跳。
……
事實證明,常伯寧的擔憂是非常有道理的。
方到文始山,封如故就遭了一場來自文始山二公子的劍襲,所幸被如一輕鬆擋下。
在文潤津的插科打諢下,封如故看起來很快忘記了這段不很愉快的小插曲。
直到夜深獨處之時,他才將這件事翻出來,獨自回味。
文憫持劍時的怒斥之聲,聲聲在耳。
“她是因你而死!”
“若不是你雲中君要找道侶,她怎會死?!”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夜半時分,封如故躺在文家溫泉池中,伴隨鬆濤浪聲,他的耳畔又響起這幾句話。
他摸一摸沾了溫泉水霧的右側眼睫。
眼前晃著一點白光,那是文憫挾怒刺來的白色芒影。
封如故沒有去細想,為何在那一劍刺來時,他分明看清了劍勢,為何連躲避都未曾想過。
他隻想:自己又虧欠了十六人。
星鬥橫,月影移,封如故以手揉碎水中月,喃喃道:“……伯仁嗎。”
封如故本以為,自己在夜泉之中,會等來那名唐刀客。
在他設想中的一場激戰過後,他會殺了唐刀客,為那十六條人命做個交代,同時催開七花,被文潤津抓個正著,從而掙開金繩,扯斷玉鎖,得來自由。
誰想,來到溫泉的隻是四名小小魔道。
他們為封如故帶來了文忱割下了文慎兒頭顱的故事。
文忱對封如故的敬怕早已深入骨髓,經不得封如故三詐兩問,便徹底崩潰,將被唐刀客威脅之事和盤托出。
唐刀客還托文忱轉達一句話給他。
……“道已非道”。
封如故想,他大概明白唐刀客殺人的緣由了,是要引出道門臟汙之事。
但他為何偏偏要針對自己?
自己有何特殊?與他又有何仇怨?
懷著此等疑問,一行人遵照櫸樹葉的線索,找到了水勝古城。
此地不僅與封如故的過去有所牽連,且存有天裂之患。
然而,知曉一切的石神練如心,被天命束縛在此,無從挽救天之將傾的命運,更因此地偏僻,無法將此事通知道門,隻得一人默默承受。
唐刀客利用石神練如心複活魔道衣上塵的意圖和愧疚之心,與他合力,將封如故誘至此地,逼練如心對他動手。
經此一戰,唐刀客間接將天裂的危機通知了道門。
而封如故身上七花的第一朵,絢然而開。
一朵花開後,封如故被唐刀客激起了微妙的好勝心,更想弄清他的意圖了。
除此之外,唐刀客托練如心轉交給他一樣物品。
……試情玉。
看到此物時,封如故一時恍惚。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林雪競當真未死。
林雪競很是了解文忱的軟弱性情,與自己也有一段微妙的不解之緣,更有可能知道自己在“遺世”裡的種種遭遇,完全符合自己先前對唐刀客的推想。
因此,他喚來正在大漠中尋找靈石之脈的卅四,托付與他一事,叫他去調查唐刀客,首要的是借檢查“靈犀”記錄的時候查一查,不世門中有無有林雪競的內應。
卅四應允下來,並勸封如故寬心。
這麼多年,林雪競皆無動靜。
就算他還活著,他明明可以直接現麵、頂替不世門門主之位,坐收漁翁之利的。
這也是封如故之前的設想之一:或許,林雪競還活著,自己或許可以用不世門門主之榮,讓他自然而然地現世。以他展現出的能為和遠見,統領不世門,不成問題。
林雪競的臉又不是沒人見過,倘若他這樣做了,卅四就算不情願,也隻能就勢認下他這個門主。
既是如此,他何必要大費周章,逼封如故出山?
既然想不通,封如故便暫且將此事寄下,不多深想。
在被常伯寧補好了身上綻放的一朵紅蓮後,他轉去了劍川,繼續調查唐刀客殺人之事。
真相昭然之日,他也被唐刀客暗算,身墜沉水。
為救如一,他身上並蒂的兩朵紅蓮齊齊綻開。
事情的走向,本是與封如故心意相合的。
然而,眼見常伯寧聞訊趕來,對他百般擔憂,封如故一時生了惻隱之心,幾乎要道出身上花開實情,好叫師兄莫要煩惱了。
偏在此時,卅四帶回了不世門出事的消息。
……門中弟子,被奸人所害。
與他約在劍川之外相見的卅四對他道:““這件事,‘他’已知曉。‘他’想見你一麵。”
這是暗示。
那時,如一正護在封如故身側,時刻不離。
卅四感到了他的存在,因此沒有直接說明,而是打了機鋒。
他之意,是再次請封如故回歸魔修身份,回門主持大局。
卅四怕封如故不明白事情的嚴重程度,又補充道:“他曾說過,不世門一切事務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為的時候,他會現世。到時候,他會請你還他那個在‘遺世’裡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並不作答。
常伯寧就在劍川,如一也在。
他已為了風陵,戴了十年的枷鎖。
可到了現在,封如故就算想要砸碎,也必須考慮枷鎖的感受。
況且,唐刀客還未抓到,十六條冤魂,還未能有一個交代。
於是,封如故回他:“抱歉,不能是現在。”
卅四不得已,還是說出了幕後罪魁的名字。
……丁酉。
此人名姓一出,封如故再無法保持冷靜。
丁酉,乃是封如故身上發生的一切災殃的根源。
若無他,韓兢不會失蹤,荊三釵不會辭道,他不會被拘於深山十年,而小紅塵會有一個家。
封如故不再耽擱,按照線索,直奔關家的青陽山而去,救下即將被丁酉謀害的闔山道眾,同時打算與丁酉來一場總清算。
然而,封如故未曾料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如一,當真是他命中注定的變數。
方遇見他時,他隻有九歲,孤苦無依,心智未開,讓封如故想起九歲時家破人亡的自己。
是封如故一點點把他從獸性中剝離出,讓他從泥裡逐漸掙出一個人形出來。
萬丈紅塵中,他隻有自己。
因此,封如故願意做他的全世界。
再邂逅他,他二十三歲,看似冷心冷清,實則心懷烈焰。
封如故想彌補他,想對他好,可思及自己必然要麵對的命運,又隻得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待他,好一刻,歹一刻,惟願他過得幸福。
可他二十三歲了,有了自己管不了的心思。
如一先中試情玉,又被奇蠱癲迷心智,二人糾纏夤夜,事後,陰差陽錯之下,如一還將封如故錯認成常伯寧,訴說了自己受試情玉影響、對封如故動心動情一事。
這幾乎攪亂了封如故的計劃。
封如故身牽情絲萬縷,已如傀儡般悲舞多時。
他隻剩一顆心還算自由,不敢再輕易交與旁人。
他便調侃著與如一說清了一切:他本對他無意,那些惹得他心亂的善意,不過是他誤作了情意罷了。
當時,如一句句慶幸,但封如故敏銳看出了他滿心的失落。
他攥緊掌心。
……傻孩子,對我好一點就是了,不要愛我啊。
青陽山中,他獨對丁酉,本已做好花開的準備,取丁酉之命,報昔日之仇。
然而,如一去而複返,立在他身後,儘全力護下了他。
那一瞬,封如故險些淪陷。
但他一句“若你是魔道,我便第一個殺你”,叫封如故重歸清醒。
而唐刀客偽裝成常伯寧,一指摧其心脈,逼其三花俱開後,封如故痛楚之餘,更是頭腦澄明,再不作無謂遐想。
佛歸佛,魔歸魔。
終究不是一路,何必強求呢。
所以,在察覺到那一絲苗頭後,封如故立即扼住心思,不再任其往下發展。
三花齊開後,他不惜動用靈力,給在山外守戍的卅四,發去了一封長長的指示。
他將自己身上的異變儘數告知卅四,叫他按照之前他們的約定行事。
當初,二人約定,若是卅四聽聞了自己入魔一事,便需速速到風陵,在青竹殿前收去他的魂魄。
然而,鬼使神差的,在那封信的末尾,他補充了一段話:“……若是青竹殿前沒有我的魂魄,也不必著急,我或許是去往他方了。以師兄性情,定不舍葬下我,隻會將我與隨身諸物保存起來。若有要事,來尋我屍身。我當初設下過禁製,隻需說一句完整的‘你歇了這麼多年,該歇夠了。再不現身,不世門就要完了’,我那一片心脈殘魂,便會自動召回我餘下魂魄。”
在信的末尾,他又補充道:“若不世門無事,不要召我。”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卅四收到這封信的表情。
……明明說好了計劃,他怎麼又臨時變了卦?
其實,寫下這段話之後,封如故也很想取來鏡子,看一看自己的表情。
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
如一……就算能以娑婆劍法禦鬼,那又如何呢?
他禦鬼,和自己的魂魄又有什麼關係?
他就算聰明,也未必能識破自己的計劃。
他知道自己是魔道後,還會幫自己嗎?
除此之外,封如故相當清楚,自己失魂之後,會瘋癲癡傻,會成為一個巨大的麻煩。
卅四是自己的長輩,會傾儘心力地照顧自己,這點,封如故不會質疑。
可,如一會嗎?
儘管有如此多的疑問,封如故還是多此一舉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將這段門主令傳給了卅四。
他安慰自己:或許,隻是以防萬一罷。
三花之後,花開之勢就再難以控製。
為著送出這封信,封如故身上再開出了半朵紅蓮。
但封如故已經不在乎了。
他們往風陵弟子遇害的梅花鎮而去,以假成親之計,查清梅花鎮中“人柱”的秘密後,封如故等人正欲彌補那姓楊道士留下的禍患,桑落久卻被人所傷。
封如故盛怒之下,屠殺尾隨他們的兩名修士,又換得了兩朵怒放的紅蓮。
封如故有預感,他的終焉之日,快要到來了。
因此,當如一在寒山寺的群花之中俯身吻上他時,封如故強行抑住胸中情緒,不肯動情。
他隻盼著小紅塵對自己好一點點就是,他並不希冀會得到這樣多的東西。
當夜,他與如一共宿,再度委婉地拒絕於他,並笑著同他做了告彆:“……大師,封二實在不是什麼好人,任性妄為,胡鬨莽撞。這些日子,你多擔待了。”
第二日,海淨被人殺害。
封如故來不及悲痛,就被玄極君柳瑜逼到了伏魔石前。
……是時候了。
他再不收斂,一掌擊碎伏魔石,縱容七花全開。
這一掌驚駭了天下,也成功將封如故逼入了他謀劃多年的死路之上。
仙脈寸寸摧裂的同時,亦是破繭化蝶之時。
魔脈俱通。
一瞬之間,魂魄離體,封如故神智被徹底撕裂,遁入混沌。
他最後一絲記憶,是一雙手將他從黑暗之中抱出。
彼時的封如故藏身在一片蓮華之中,微眯了眼睛,看到那把自己救出的人,麵頰蒼白,眼含微光。
封如故想,他是誰?
他好像不是自己計劃裡要等的那個人。
……但是,好像,也不差。
於是,兩年過去了。